最后她还是来了。
轩辕祭坛上,七色火焰在鼎里熊熊燃烧,天光云影交相辉映,礼乐声起,百官伏地。
一拜皇天后土,明神尧光。
二拜父母高堂。
先王和先王妃都已经病逝,她的父母也不在扶桑,于是请来了璇玑国的太后,也就是青胤的外祖母。
三拜夫妻和睦,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凤冠珠帘下,她容颜娇艳又模糊,对望的那一眼,他忽然有一刻心随意动。那些年少时期待过的,却在后来又不敢奢求的,此刻正在他面前。
究竟是真的,亦或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夜幕降临,满城焰火。
白泽宫里红烛高照,一室暖光,朱红色帘幔层层叠叠,映出两人的身影。
合卺宴前,对坐无言。
他望着她珠帘后的容颜,她没说话,把酒杯斟满,看样子竟是想独饮。他微微皱眉:“合卺酒,是对饮的。”
幽媓动作微顿,而后放下救护,掀起珠帘。
他目光停留在她精致的妆容上。
“是不是很失望?”她忽然问。
“为什么?”
“因为坐在这里的人是我。”
他反问:“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她讽刺地垂眸,笑道,“喝酒。”
清酒入喉,烛光渐渐暖化了凝滞的气氛,青胤支着额头端详她,只觉得眼前景象忽明忽暗,她明明就坐在他的面前,可那张明媚的脸却忽近忽远。
好像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俯身过来,脸上是惊讶的神色:“王上?”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忽然说:“过来。”
……
幽媓觉得,自己能在这里撞见青胤,实在和白日里撞见了鬼没什么区别。按理说他此时该在宴席上招待异国使节,怎么会出现在这湖边?
还是独自一人,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
她上前唤他,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尾微红,眸底凝着迷蒙的水雾,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过来。”
他这样说。
她往前走了几步,狐疑又小心翼翼,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然而他忽然抬手一带——
幽媓猝不及防。清冽气息萦绕鼻端,她回过神时,愕然发现自己正跌坐在他怀里。
青胤的呼吸在她耳畔,炙热,带着隐约的酒气。
她的呼吸也随之一滞。
月共江清,风随幡动。越是沉默,她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幽媓脸颊微微发烫,想从这个怀抱里抽离出来。
“去哪里?”他忽然搂住她的腰。
幽媓僵住。
她说:“王上,您醉了。”
他轻轻笑了:“我没有。”
距离稍微拉开,他清俊的容颜近在咫尺,幽媓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听到他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不敢。”
“你在躲我。”
“……”
幽媓觉得,他大概是把她错认成了别人。心里忽然有些别扭,她伸手抵住他胸口,语气冷淡:“放开。”
“你别走。”
幽媓冷着脸去掰他停在自己腰上的手,却发现青胤用了力气,一时半会掰不开,她有些气恼:“你是不是……”
他眼眸微眯。
话还没说完。
清冽的气息蓦然间裹住她,唇间印上细腻温热的触感,她脑内轰的一声,瞬间愣在原地。
他在吻她。
她下意识要躲,却被他紧紧按住后颈,加深了这个吻,抵在他胸口的手推不开分毫,对方根本不想浅尝辄止,亲吻的动作带着炙热浓烈的感情,势必要将她吞没。
整个世界都在轰鸣。
只剩缠绵与厮磨。
夜风袭来,她心跳如雷,清醒时发觉他已放开她,却犹自眷恋地抵着她鼻尖。
“幽媓……”他低声呢喃她的名字。
她整个人都颤栗起来:“你……”
“解释给我听,”他艰难地说,“只要你肯说,我就信。”
痛苦、愤怒、怨怼和不甘,却又含着无可奈何的悲伤,以至于听起来甚至像是在乞求。
那些相隔了无数轮回的误会和口是心非,那些无法释怀的悔恨和思念,终于让他甘愿放下执拗,只想要一个解释。
即使漏洞百出,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说吧。”
幽媓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问:“你这是对我一见钟情了?
“……”
察觉到对方的沉默,她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所以是因为自己闯进他的梦里英雄救美,导致他对自己一见钟情,所以后来她身份暴露,他觉得自己骗了他,当初才会那样生气?
而现在,他又抵挡不了心中思念……
她开始沾沾自喜了。
原来自己魅力这么大呢。
“我没什么要解释的啊,虽然我是巫女,但当初在梦里我确实是来救你的,如果非说有什么目的,我想在悬壶宫谋个一官半职算不算?”
然而她发现,他脸色微微变了。
连眼里的旖旎深情也一并消失不见。
他忽然拉开距离,审视她的表情,像是要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什么,虽然她不知道他在找什么。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幽媓不明所以。
青胤紧盯着她半晌,薄唇紧抿。
“不可能,”他说,“你到底想要掩饰什么?当初……”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两人的谈话被打断,幽媓回过头,只见侍者慌慌张张地扑倒在青胤脚下,疾呼道:“王上!王上!不好了!”
青胤神色一凛。
“怎么了?”
“潼尧国的使臣,他……他中毒了!!”
……
宴席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潼尧国使节忽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双眼一翻晕倒在地。
众臣色变,急忙派人请示扶桑王。
青胤赶到时,悬壶宫的宫人们已经提前到了,为首的是尚医惊寒,他为使臣号过脉,神色凝重道:“王上,是毒。”
随行的几个使臣悲愤不已:“扶桑欺人太甚!我潼尧此番诚心与你们结交,尔等竟公然毒杀我们!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礼?真是令人不耻!”
“贵使稍安勿躁!”相胥冷声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扶桑泱泱大国,怎么会在宴席上做出毒害使臣之事!”
樊离冷哼一声:“依我看,是贵国想要与扶桑开战,才故意自导自演栽赃我们吧?”
使臣怒道:“你们!简直厚颜无耻!”
眼看着双方要吵起来,青胤面色不虞,尚医惊寒在一旁面有难色,他踌躇许久道:“王上,臣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青胤道:“但说无妨。”
惊寒道:“臣发现此毒非同寻常,臣先前只在典籍上窥得一二,此毒名曰鸠心,是……”顿了顿,“巫族秘药。”
满座皆惊。
“你是说,有巫族中人在宴席上毒害使臣?”相胥问。
“臣也有此怀疑。”
哗然声中,青胤率先看向幽媓。
她面色苍白。
他的眼神那么复杂,那么沉重。他想问她为何下毒,难道非要这天下大乱、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才行吗?可他又恍然地想到,她是暗藏祸心的巫女啊,这一切,难道不是合情合理么?
扶桑王不合时宜的沉默让众人无措,相胥暗自观察一旁的樊离,心中冷笑。
他说:“看来,这宫里混入了巫族之人。”
有人赶紧接上话锋:“这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樊离闻言周身一震,猛地看向相胥,眼神中透露着狂怒和分明的杀意。
他已经明白了摄政王的用意。
好一步毒棋。
他紧走几步,到青胤身前跪下:“王上,此事不容小觑!臣请彻查御膳房,捉拿幕后真凶!”
“请王上彻查!”
扶桑众臣纷纷跪地。
青胤深吸口气,道:“来人,将御膳房参与宴席者尽数扣押起来,听候审讯。惊寒,此毒你可能解?”
“臣无能。”惊寒跪地道。
青胤沉默很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抬眸。
他看向她。
“解毒。”
幽媓呆呆地在原地,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酸涩。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字,但她知道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
他怀疑她。
她说:“我可以给他解毒,但我要说,不是我。”
青胤目光暗沉。
不待她说话,忽然响起一声惊呼,众人都往那边看去,却是站在惊寒身边的一脸惊慌的云霓。
她脸色苍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王上!王上恕罪!奴婢殿前失仪,是因为想起一件事……”
她惶然抬眸:“惊寒大人所说的那本巫术典籍,奴婢也曾见过,是在藏书阁里……王上可还记得,一个月前,奴婢和幽媓在藏书阁前争执?”
幽媓猛然回头。
她还是太心软了。
“奴婢早就发现,幽媓她频繁出入藏书阁,虽然她从不参与悬壶宫的日常工作,但又会背地里偷偷去制药,”云霓战战兢兢道,“奴婢怀疑,她……她就是……”
相胥猛地皱眉。
他说:“云霓,这是在王上面前,不能胡说!”
“我没有胡说!云霓所言千真万确!”
樊离挑眉,冷笑道:“是真是假,一验便知!听说巫血遇火即燃,请王上下令取此女的血勘验!”
众人也都纷纷附和,唯有相胥面色沉郁。本来已经安排好的替罪羊,怎么临时换了人?万一计划出了纰漏,被樊离察觉到不对,岂不是……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青胤开口——
“不必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