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胤却问：“王叔觉得呢？”
相胥思忖片刻：“臣以为潼尧国左右逢源，不得不防，可而今当务之急还是在北方，蒙秦随时可能来犯，王上最好还是不要转移兵力。”
“那如果潼尧国使诈，找借口与我朝开战，又当如何？”
“潼尧国弹丸之地，不足为虑。就算开战，也有林间地亲王樊离能够抵挡。”
青胤垂眼：“那就依王叔的意思。”
晚风袭来，微冷，他以手掩唇低声咳嗽。
相胥目光收紧：“请王上保重身体。”
青胤沉默半晌，忽然问：“罗泱最近在做什么？”
“她在协助我代理国事。”
青胤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再问。
相胥却知道他在想什么：“阿泱没有经验，有些事情考虑不周，但她并不笨，相信假以时日，她也能独当一面。”
青胤笑：“假以时日……”
他将目光移向远方：“可我还剩多少时日留给她？”
远处，最后一缕晚霞也已经跃入地平线，如金红锦鲤一头扎入夜色调和的深渊，只剩下灯影阑珊。
“……臣会辅佐好殿下，请王上放心。”相胥说。
“有王叔在，孤自然放心。”
相胥转身告退。
直到摄政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珠帘背后，门扉开合声再度响起，青胤才收回目光。他一扫方才的疲色，神情晦朔。
“来人。”
侍者上前，听到扶桑王沉声道：“传令给左相，让他盯紧林间地亲王樊离，以及，密切监视摄政王的一举一动，看他是否和潼尧国私下有往来。”
“是。”
……
“真的假的？”
罗泱瞪大眼睛，几乎忘记自己还夹着一块红烧肉：“青胤真的把腰牌还给你了？”
幽媓得意地点头。
罗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何时如此好说话了？”
幽媓说：“其实我觉得王上不是那种心硬的人。他分给我这小院子，还派人来照顾我，那日我被云霓污蔑，他也没不分青红皂白地责罚我。”
“或许吧，可能我并不了解他。”罗泱说。
她又想起那日在寝宫中看到的暧昧场景，虽然事后青胤大发雷霆要把幽媓赶出宫去，但如果他真如当时表现得那样讨厌她，又怎么会有后来的行为呢？
“你和我说实话，那天在寝宫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幽媓手一抖，菜没夹稳，又掉回盘子里。
她故作平静，想搪塞过去：“就是正常的诊治啊，他从噩梦里醒过来，以为我要害他，没问清楚就……后来你们进来了，这误会自然就解除了。”
罗泱若有所思：“也对，你和他第一次见面，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也没道理对你紧逼不放。”
幽媓心虚地“嗯”了一声。
她犹豫片刻，忍不住道：“我能不能问你件事情？”
“你说。”
“我听说王上一直都没有封妃，这是为什么啊？”
罗泱动作微顿。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她蹙眉，看样子是认真在思索这个问题，“我和青胤其实并不算很相熟，他的心事也不会与我说，至于不封妃……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心仪的人？”
又诧异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幽媓把碗里的鱼肉翻了个面，又翻回去：“……好奇嘛，我觉得他身边应该不缺选择，是不是因为有隐情……”
罗泱大惊：“你是说他喜欢男人？！”
幽媓僵住了。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罗泱的猜想已经在这条路上一去不返，她开始回想过去的种种，试图找细节去作证自己的想法：“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难怪他对美女不为所动……如此说来，大司命说他是犯了罪被天罚诅咒，难道也是因为这个？”
幽媓愕然：“这……这……真的么？”
明神是这样严苛的吗？就因为扶桑王不喜欢女人，就要降下天罚诅咒他活不过二十岁？会不会有点……
不不不，不能说，这是大逆不道。
“那你说，他有没有心仪的男人呢？”罗泱又问。
“……这我怎么知道？”
“难道是星觅将军？”
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幽媓也生出了好奇心。
“星觅将军是谁？”她问。
罗泱立马来了精神，脸上尽显小女儿的崇拜神色：“你没听说过吗？星流百里东出月，马踏骁山三千血。星觅将军就是璇玑国那个赫赫有名的黎越啊。”
……
星觅将军黎越是璇玑国的三皇子，因英勇无畏而闻名。据说他虽出身于王族，却对追名逐利完全不感兴趣，他自小便喜欢游历山水，行侠仗义，年纪轻轻便享有美名。
后来，璇玑国的祭司们计划组织一场战役，旨在感化大荒周邦的蛮族，使其信奉明神，黎越也带头参与其中。他在战场上大放异彩，又因骁山一战绝地反击而出名，被璇玑国国君亲自赐名“星觅”二字。
罗泱和无数普通少女一样仰慕着这位盖世英雄，她认为这样神仙般的人物，谁都会喜欢。
“而且黎越是青胤的堂兄呀，听说他年幼时曾在扶桑住过一段时间，和青胤关系极好，后来他们分别了，青胤就染上了重病……你不觉得有蹊跷吗？”
幽媓被她丰富的想象力震惊到。
但她很快又觉察出不对劲。
是哪里不对劲呢？她默默夹了块蟹粉豆腐，后知后觉地想到，在这个故事里，罗泱的视角着实奇怪。
黎越曾在扶桑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和青胤相熟，按理说罗泱和他也该见过面，但这段往事，她用的都是“听说”之类的词汇，就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过……
她问：“你没见过黎越？”
“当然了。”
“可你是长公主啊，黎越也是你的堂兄……”
罗泱动作微僵。她抬眸望着幽媓：“因为我并不是在宫里长大的，而且我和黎越也没有血缘关系。”
幽媓怔住：“什么？”
“你不知道么？”罗泱挑眉，“我和青胤，同父异母。”
……
这个故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多年以前，罗泱还不叫罗泱，也不是王宫里锦衣玉食的王族公主，她出生于遥远的北方边境，是奚人一族。奚人四处流浪，以放牧打猎为生。罗泱的生母是个性情孤僻的女人，她独自抚养罗泱，身边既无亲人也无朋友。
罗泱问她，为什么她们都有爹爹，我却没有？
母亲会神色冷淡地回答说，你爹已经死了，早些年你还有个舅舅，但他估计也死在战场上了。
罗泱问，阿娘你不难过吗？
母亲反问，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养你又用不着男人。
后来，罗泱长大了一些，就去放牧，她坐在高高的丘陵上望着南方发呆，有南方归来的旅人告诉她，扶桑美丽繁华，和冰冷荒芜的北方截然不同。
再然后，战火来了。北地各民族居无定所，部落之间经常爆发冲突。罗泱十岁那年，奚族被另一个部落打败，她的家园在熊熊大火里化为灰烬，母亲也为此丧命，她好容易才逃过一劫，却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不得不在这荒芜的土地上流浪。
有一次，她连着三天没吃饭，实在饿的不行，就偷渡过边境，在扶桑一座边远小城里乞讨，村民们见她实在可怜，便将她带去了城里的神殿。
大祭司收留了她，给她取名为罗泱，取得是罗暖玉凉，碧水泱泱之意，希望她温柔而坚强。
再后来，十年光阴悄然流过，罗泱跟在大祭司身边读书识字，逐渐也成为虔诚的信徒。
直到三年前。
扶桑每三年都会举办一次祭神大典，各地的祭司都会受邀出席。然而城里的大祭司年迈体弱，经受不起舟车劳顿，便让罗泱替他去。
罗泱就这样来到了王城。
祭司们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大典，罗泱避开人潮，来到了轩辕祭坛，她终于亲眼看到了青铜大鼎，九色焰火，还有殿内开国帝王奉渊的黄金塑像。
琉璃穹顶投射着金色阳光，神剑重虞在那黄金塑像的手中熠熠生辉，罗泱受到震撼，呆呆望着它出神。
“你是谁？”
忽然，身后传来人声。
她赶忙回过头，发现说话之人容颜威严肃穆，晕染岁月风霜，再看他穿着，紫袍玉带——是摄政王相胥！
她大惊失色：“小女拜见王爷！”
相胥皱眉：“你在做什么？”
罗泱谎称道：“祈福。”
相胥打量她的穿着，神色微微缓和：“你是来参与大典的祭司么？没人告诉过你，轩辕殿不许外人擅入？”
“王爷恕罪，小女初来乍到，并不知这里的规矩，只是对神子的金像和神剑感到好奇……”
“哦？”相胥扬眉，“那你现在得以目睹，觉得如何？”
“小女被圣像震撼，心中波澜久不能平。”
相胥说：“数千年前，神子执此神剑斩杀邪魔，于此建立了扶桑。历代王族以继承扶桑王血者继位，依靠神剑守扶桑海晏河清……”他望着圣像，喃喃道，“神曾降下启示，说重虞剑绝不可遗失，否则，扶桑会遭遇灭顶之灾。”
罗泱好奇道：“可我听说如今妖魔都已绝迹，或许也用不上神剑去斩杀邪祟了……”
“但愿如此。不过，这也不是你我能预料的，”相胥道，“走吧，不要在这里逗留太久。”
罗泱恋恋不舍地看了神像一眼。
相胥察觉到了。
他笑道：“放心，你还会在大典上见到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