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击筑轩的朱漆大门前已停满鞍马。钊翮斜倚在青缎轿厢里,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鎏金暖炉。楚叁隔着轿帘低声道:"爷,王家二郎带着人先闹起来了,正嚷着要见南蛮来的舞姬。"
"由他们闹去。"
钊翮掀帘下轿,腰间羊脂玉扣碰在剑鞘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轩内琵琶正弹到《凉州》破阵段,忽被一阵瓷盏碎裂声截断。
二楼雅间里,有人影在珠帘后若隐若现。钊翮佯作未见,径直踏入西厢。几个纨绔早喝得眼红,王允之正揪着个胡姬的雪臂要灌酒,案几翻倒,羊羔肉与琥珀光泼了满地。
"郧国公来得正好!"不知谁家的公子踉跄着扑来,"这起子贱奴竟敢拿酸酒糊弄......"
钊翮侧身避过酒气,余光却瞥见墙角阴影里站着个戴斗笠的年轻人。他拇指扣在刀镡上,姿势古怪得像随时要拔刀,却又硬生生压着。顺着那人视线望去,分明是一道暗门。钊翮心头微动,刚想提脚寻去,忽听得后院传来一声瓷器脆响。
"都聋了不成?"王允之突然暴起,抡起鎏金酒壶砸向掌柜天灵盖。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引了过去,竟引得击筑轩内片刻寂静。
只是在血线顺着老人花白鬓角滑下时,钊翮偏头看到有人往烛台边挪了半步。
火苗窜上纱幔的瞬间,钊翮立在原地未动,只看着那斗笠青年如鹞子般掠过火场,腰间眼熟的腰牌随长衫翻飞时若隐若现。暗门洞开,而后一角青衫从门内闪过。
只此一眼。
钊翮忽得就勾唇笑了。
“原来是把人藏在这,难怪要我来烧这把火。”他招招手,对俯身过来的楚六耳语三两句,便给楚叁投去了“继续”的目光。
"走水了!"楚叁的喊声淹没在嘈杂里。钊翮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火星,转身时恰与珠帘后阴鸷的眼神对上。虽不相识,但此刻也算是同谋,钊翮浅笑着作了个揖,而后大步流星的离开了击筑轩。
翌日五更鼓刚过,老皇帝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青玉镇纸,御案上弹劾郧国公的奏折堆得摇摇欲坠。鎏金狻猊香炉吐着龙涎香,却掩不住丹墀下飘来的淡淡的血腥气。
"钊翮!朕看你是太平日子过够了"皇帝的声音裹着痰音,"诸卿以为,郧国公该当何罪?”
"臣以为当夺爵革职!"知枢密院事翟族先率先出列,"纵火焚毁民宅乃大不敬..."
钊翮跪在冰凉的青砖上,数着砖缝里未擦净的血迹。这是今日又一次交锋,翟族先的奏本里分明藏着秦王手笔——那老狐狸故意将"纵容勋戚"写成"蓄意纵火",非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钊翮意欲掩藏不耻行径的暗示。
一直沉默旁观的兖王给了身旁户部尚书郑怀安一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冷笑出声 "翟大人此言差矣。击筑轩掌柜供词明言,火起时郧国公早已离席,既人已不在,小惩大戒是为上策。"
"够了。"皇帝突然将镇纸砸在案上,"朕记得...大理乌蛮与溪峒蛮屡屡来犯,但因西南瘴疠蛮荒,虺蜮之境,无人自请督军?"
"臣愿往。"钊翮重重叩首,玉笏在青砖上磕出裂痕。
这句话像冷铁扔进沸水,朝堂霎时死寂。朝臣们彼此交换着眼神,连秦王都微微直起了身子。老皇帝眯着浑浊的双眼,将阶下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许久,才突然嗤笑道“罢了,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退朝时细雨初歇,钊翮在宫门外遇见秦王的车驾。他翻身下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珠帘掀起一角,宋屹玔露出半张略带些倦色的脸:"公爷这步棋,下得倒是险。"
“臣还得多谢王爷指点”钊翮行礼姿势未变,从润湿的蓑衣中闷闷传出一句。
秦王指尖轻敲车辕三下,笑的意味深长:“西南多瘴气,公爷保重。”而后落下帘幕,吩咐车夫扬长而去。
郧国公府的冬日天光惨淡,檐下冰棱如倒悬的利刃。仆役们抱着箱笼在回廊间穿行,脚步匆匆却无人言语,只余樟木箱底的霉味在寒气中弥散。马厩前,小厮正往车辕上捆扎皮褥,粗麻绳勒进棉絮的闷响,像极了那夜击筑轩梁柱断裂的声响。
宋懿安也忙的热火朝天,虽说此行别有他意算不得享乐,但对于未涉足过几座城池的帝姬来说也不遑是一个天赐的机会。
她将几包药材排进紫檀匣子:"西南多瘴疠,妾备了白豆蔻、雄黄..." 指尖在某个锦囊上顿了顿,"还有公爷惯用的沉水香。"
钊翮擦拭佩剑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向宋懿安。她手上那锦囊针脚细密,不似府中绣娘手艺,倒像是年前郁珂常在手中捣弄的那一件。
"夫人有心了。"他归剑入鞘,忽听得院外一阵马蹄急响。楚六满身风尘闯进来,附耳低报:"爷,查清楚了,郁珂姑娘先前确实困于击筑轩,而今与那戴斗笠的…"
钊翮撑着太师椅,思绪凝重地站直了身子。他忽然想起昨夜火场里,那斗笠青年腰间的玉牌。
御史中丞,赵恒颜。
今岁春,圣上在开池宴上钦点高门子弟龙舟争标,那赵家次子虽在半程落得下风,却借水流之势反制。兖王大赞,赏下了这块马首云纹牌。
钊翮拧眉,那如此想来,御史中丞被抄家,或者说,当时屿城沸沸扬扬的巫蛊大案,或许是秦王的手笔。
他提了剑往书房走去,感觉脑中总有事情未厘清。廊间莲花檐马在风中作响,院中
池面凝了一层薄冰,霜气未散,日光斜照,冰下几尾红鲤游弋,如血丝渗于琉璃之中。
廊下立着一青衣小仆,袖中拢着一把饵食,指尖轻搓,碎屑簌簌落下。那饵只撒在池东一角,鱼群便似得了军令,纷纷聚去,西侧水面空荡如弃地。
钊翮驻足,冷眼瞧着。
电光石火间,却又心头一震。
饵在谁手,鱼便听谁号令。
而秦王,正是那个从未露面的饲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