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灯火恍若白昼,随着火苗跳动,映在墙上的影子乍隐乍现,赵朝方一人呆坐在书房内,眉头紧锁,已经是深夜了,但他丝毫没有睡意。他面前的桌子上铺着一张泛黄的纸,那是一张契约文书。
清政府倒台前夕,陆家惹了不该惹的人,引来了杀身之祸,当时赵朝方冒着杀身之祸接受了陆鉴方的托孤,陆鉴方是他的恩人,当年他从河南惹了事跑过来,是陆老板给了他口饭吃,又给了他一份活计,让他在京城里安顿下来,他能有今日都是因为陆家,所以他咬牙答应了这件事,也是为了报陆家待他的恩情。
可是他没想到陆鉴方死了,清政府却依旧不肯放过这件事,那日陆家小少爷偷偷跑去他叔婶家的时候,赵朝方也跟了过去,他至今都无法忘却他那日看到的场景,满院的死人,弥漫在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他几乎是当时就被吓得瘫软在地,他都不记得他是怎么连滚再爬地跑出那座宅子的,之后他留意去打听过陆家的事,竟是连半点消息都没打听出来,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也不敢去问,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只有赵朝方一直记得那一张张横死的面孔,他们的脸上带着恐惧和不解,夜夜萦绕在他的梦里。
那个时候赵朝方刚刚置了宅子,才把远在家里的老母亲接过来养老,妻子又给他生了儿子,他实在是不能拿着一家子的命去冒险,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半夜,最终还是决定把两个孩子送走,可是陆家已经没有人了,陆夫人的娘家也是对他们避而远之,赵朝方没法子,于是咬了咬牙将两个孩子送到了戏班去。
那戏班的老板早年间去陆家唱过堂会,得过陆夫人给的赏钱,对陆家小少爷也有印象,听了陆家的事,他也是连连叹气,于是做主收留了两个孩子,将两个孩子改了名姓,对外只说是逃难过来的,爹娘都死了。
赵朝方给戏班的老板留了一大笔银子,希望他能对两个孩子好一点,他一个人揣着那纸文书离开了。临走前,他没忍住回头看了看,陆识誉拎着还尚不懂事的陆知吟,两个孩子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间漆黑不透光的屋子里,阴影将他们二人吞噬,他们正对着门外的光,身后不知是深渊还是地狱,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他的鼻子一酸,险些迈步回去将两个孩子带走,可他还是狠了狠心离开了。
从那个时候起,陆识誉和陆知吟就已经和陆家人一起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陆离和陆双。
这些年赵朝方心中一直过意不去,但如果再让他选一次,他恐怕还是会做出一样的事,在生与死面前,他做不到大义凛然,他泯然于众人,成不了孤胆英雄,只想活下去。他甚至不敢去戏班看一看两个孩子,就只能暗中打听消息,陆离登台名扬北平城的那天,他独自在书房里喝得烂醉,醉眼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人站在他面前,他红着眼睛颤抖地伸出手。
“东家......”
楚子潇的到来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他自认为可以减轻自己愧疚的机会,这些年京城的守城将领换了一任又一任,清政府倒台以后,竟是无一人可以在京城待得安稳,一个两个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赵朝方的生意做的也是战战兢兢,甚至动过卖掉产业南下的心思。
他身边也不是没有显贵,可是却犹豫着不敢引荐给陆离,一是陆离性子太过孤傲,赵朝方怕朋友做不成,反倒多了个敌人,让陆离不好过,二是那些人成日往八大胡同里寻花问柳,陆离虽是个男子,但身份样貌摆在那里,难保有人会动歪心思,他思来想去还是将这桩事搁下了,左不过是他多费点银子和心思替陆离暗中打点也就是了。
陆离虽说不争不抢,但在京城也树敌颇多,除了同行外,那些达官显贵他也没少得罪,能在京城安安稳稳待了这么多年,赵朝方没少暗中为他周全。
这性子跟他爹娘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个陆离就够让赵朝方头疼的了,谁知没过两年,陆双也长大了,出落成了大姑娘,那脾气比她娘还刚烈,她举着旗子跟游行队伍经过赵朝方铺子的时候,赵朝方简直要捂着心口倒下了。
北伐的摊子散了之后,陆双的组织简直成了南京那边的头号通缉对象,赵朝方急得不行,这个时候,楚子潇来了。
赵朝方打楚子潇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他来的那天起,就知道楚子潇一定会来找他,不论用什么手段。
那批货是赵朝方故意送出去的,而楚子潇也没让他失望,干净利索地截了他的货,拿了他递出去的所谓的“把柄”。
赵朝方之所以会拿定主意将楚子潇引荐给陆离,一是楚子潇这个人在部队的时候就声名远播,他留意打听过,这个人家世清白,为人正派,二是他们之间可以形成最为牢固的利益关系,他需要借楚子潇的势,而楚子潇需要借他的手打开北平城的局面,这个世界上什么都靠不住,只有利益的捆绑,才能获得最可靠的盟友,事实证明赵朝方算对了,他唯一没有算到的是,楚子潇会对陆离这般上心,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楚子潇更有能力护陆离周全。
楚子潇进来的时候赵朝方正在书房对着一个牌位发呆,他悄无声息地走上前,那是一块没有刻字的牌位,不知道是为谁而立的。
“赵会长这么晚还没睡啊。”
楚子潇突然出声,把赵朝方吓了一跳。
“楚司令?”
赵朝方抚着心口,小心翼翼地将牌位放好,然后请楚子潇坐下。
楚子潇脸色阴沉地吓人,他一言不发地坐下,浑身散发着不悦的气息,让赵朝方打了个冷颤。
“不知楚司令深夜造访,所谓何事?”赵朝方端着茶,颇为小心地开口问道。
楚子潇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赵会长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赵朝方端着茶杯的手一抖,险些将茶水洒了出来,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楚司令这是哪的话,赵某愚钝,还请司令明言。”
楚子潇也懒得跟他多费什么话,直接将那份报纸和房契甩到赵朝方面前。
赵朝方在看清那几张纸的一刹那只觉得眼前一黑,差一点没给楚子潇跪下。
他哭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地说道:“这这,司令,我这......”
楚子潇不耐烦听他的狡辩,他扯过赵朝方的衣领,表情狠戾,沉声道:“你最好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给我解释清楚,如果有一点说不清楚的,到时候陆离出了什么事情,我让你姓赵的吃不了兜着走。”
赵朝方人都要傻了,他从没见过楚子潇如此模样,简直像个来索命的活阎王。
他之后哆哆嗦嗦地将前因后果都跟楚子潇说了,楚子潇越听脸色越沉。
那日傅元瑾来商会找他,他一听是傅医生,想起她之前救过陆离的命又是楚子潇的朋友,就赶紧将人请了进来。
谁成想那姑娘一进来就神色慌张地请他屏退左右,他看她的神色不像是装的,就照她说的做了。
傅元瑾跟他说,是陆离让她过来的。
赵朝方一听这,对傅元瑾的戒心马上就消去了一大半,陆离和他的关系这么些年没有人知道,傅元瑾能这么说想必定是陆离亲口告诉她的,这么看来,陆离对她应该是十分信任,再一联想之前她救陆离的事情,他就愈发觉得傅元瑾可信。
傅元瑾跟他说,陆离染病是傅景森和楚子潇干的,目的就是为了要陆离的命。
赵朝方原本是不信的,毕竟楚子潇对陆离的心思他都看在眼里,又怎么会去害陆离呢?
傅元瑾见他不信,又叹了口气,“本来司令和陆老板感情甚笃,可不知景森与司令说了什么,司令就开始疑心陆老板。毕竟陆老板身世存疑,举止言谈也根本不似梨园人士,万一真是别有用心的人安插在司令身边的奸细,那可是不得了了,我之所以会过来,是因为这些天和陆老板相处下来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对司令的心也是真的,我不想看他遭受如此陷害,所以才替他来这一趟,还请赵会长帮帮忙,若是有什么能证明陆老板身世的东西,那就再好不过了。”
傅元瑾说着还擦了擦眼泪,她那般情真意切,赵朝方说不出半个不字,犹豫再三,他还是将那份报纸和房契拿了出来,不过他留了个心眼,这两样东西模棱两可,和陆离也没什么直接关系,若傅元瑾真是诓他的,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楚子潇听完,简直恨不得照着赵朝方的脸上来上两拳,这么蠢的人究竟是怎么稳坐商会会长这么多年,自己的岳丈大人当年真是多余救他这一条命,他简直是要把陆离害惨了。
“赵朝方啊赵朝方,你蠢得让我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楚子潇咬着牙恨恨地说。
赵朝方将头低下,早在楚子潇将那几张纸甩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中了傅元瑾的计了,只是不知道那丫头究竟要做什么,会给陆离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乍着胆子,问道:“司令,那识誉少爷他现在......”
“你还好意思问?”楚子潇哼了一声,“阿离如果有什么事,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在这里坐着吗?”
闻言,赵朝方微微放了心,“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楚子潇白了他一眼,强忍着揍他的冲动,没好气的道:“你什么都不要做,傅元瑾再来找你,你也记得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样子,听见了吗?”
“哎,哎,我明白。”赵朝方忙不迭地点头。
“还有,除了这些东西,”楚子潇指了指报纸和房契,“你这还有什么关于阿离的东西统统拿出来交给我保管,放在你这里,指不定又会生出什么事。”
赵朝方愣了一下,随即忙着说是,随后,去了里间搬出一个箱子,他将箱子打开,那里边有许多陆离的书和字,还有他儿时的玩具。
“陆家败落之后,我悄悄地回去过一趟,拿来了这些东西,想着替识誉少爷留个念想。”
楚子潇随手拿起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里面装着一个精巧的银锁,正面刻着平安,背面则刻了识誉二字,楚子潇摩挲着那把小银锁,随后将他收进口袋。
冲着赵朝方问道,“没了?”
赵朝方忙摇摇头,“都没了,您也知道,当年陆家那情形,就这些东西我都是千藏万藏才留下来的,都在这儿了。”
楚子潇想赵朝方也不敢骗他,于是抱起箱子走了。
赵朝方将楚子潇送到门口,又被楚子潇好一通威胁敲打,才将这尊大佛给送走了,看着楚子潇开车离开,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舒了口气。
楚子潇将车开到陆离家附近,见陆离那里熄了灯,就没急着过去找他,他独自坐在车里,拿出口袋里的那把银锁,借着微弱的月光,将背面的字读了一遍又一遍。
“识誉......”楚子潇嘴角带笑,喃喃道,“这名字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