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至亲往往不是撕心裂肺的,像是刺进皮肤的玻璃纤维。我们送走他们,之后就慢慢地习惯了没有他们的日子。平日里,这种伤痛并不尖锐,只有在不经意时被突然触碰了,才会痛得惊心。过去我们总觉得他们一定还在那里,仿佛存在便是理所应当。
在3月17日的圣帕特里克节,爱尔兰姑娘乔治亚·斯威尼瞒着父母和兄弟,悄悄给心上人送了一件亲自编织的费尔岛毛衣。但她还是没能见到这个哀怨的伤员——出于避嫌的需要,西里尔不肯见医生与护士以外的任何人,更别说她还是个年轻美丽的姑娘。
西里尔早就不喜欢过节了。他回到这片土地上后,出人意料地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哭。他照常生活,只是变得越发孤僻、冷漠,慢慢疏远了所有可能邀请他过节的朋友。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这些好心的家伙出于怜悯之心,就邀请他来参加热闹的家族聚会。爱无法治愈他那破碎的心灵,相反使他触景生情。如果悲观的西里尔收到了不属于自己的新年祝福或者礼物,很快就会想到今后许多年都再也收不到和寄不出去的祝福和礼物……他正是一个可悲的悲观主义者!
爱尔兰姑娘的这件礼物,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谁知道呢,至少他一定不会把这件礼物从窗户口丢出去。只可惜乔治亚不知道他的体重掉了好几磅,毛衣的尺码已经有些大了。不过,如果有机会,之后他一定会还她一件等价的礼物。
“西里尔还有亲人吗?”伊里奇突发奇想地问曾经的导师。他意识到,至今都没有亲人前来看望过西里尔——他总是很孤独地生活,很孤独地伤心。
“有,挺多。有些家伙到这甚至只要五小时的车程。”
不过,大多数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犹太亲戚。他们不过圣诞节,更不会在任何一个犹太教节日里想到这个半吊子的异教徒。西里尔还有一个很疼他的姑妈苏菲亚,祖父母身体健康。然而,他们也有好几年没有和他再联系了。
其实,西里尔还是个心智没完全成熟的孩子呢。有时他也会向信任的俄国人抱怨食物不好吃,偶尔还会沉默地望着墙角,数一队不存在的蚂蚁,或者想象有蜘蛛在那结网——他甚至费尽心思地把面包屑藏到那里,跟保洁斗智斗勇,眼巴巴地等着有蚂蚁大驾光临……于是,瓦西里便将他臭骂一顿,扬言要把他交给精神病医院。这蠢货便很不服气地撇撇嘴,故意用被子捂住了脑袋,生气到故意不吃饭。
他哪里能有什么坏心思。其实,更多的时候,他也只是无声无息地缩在床上打盹,看似睡着了,实则没有——这样的生活真是度日如年,已让他丧失了全部的期待和兴趣。
伊里奇有些哭笑不得:“您干脆就让他放吧……您知道不会真的有蚂蚁进来的。”
“就因为没有蚂蚁,我才更不可能纵容他这么做——难道你忍心?戳破他跟昆虫交朋友的美梦?”瓦西里摇摇头。“更糟的是,今天早上,我们亲爱的小朋友,德米特里·海因里希·尼古拉耶维奇出了意外。据说他一直乖巧得过分,从来不闹着回家。但谁能想到,那个九岁的孩子居然会在凌晨两点从房车里消失。”
伊里奇愣了一下:“他被人带走了?”
“据说是自己离开的,行车记录仪里恰好留下了他的一抹远去的身影。”
“那么,老富人们那里少了什么吗?比如说,财物?”
“他们正在清点损失。”
这孩子的目的地一定只有一个——回到密苏里州,到他哥哥的身边。此前他故意装出活泼又快乐的模样,从来不说想家,加斯科涅先生与夫人观察了他好几周,这才敢放下心来开着房车带着他自驾游。他们本是计划一直向西,在犹他州、加利福尼亚州的沙漠里驰骋。他一定是算准了要在这个时候逃跑——顺着没有监控、围栏的公路或者铁路逃跑,报警后警察也不能第一时间赶到。
看来,小家伙的确方向感奇佳,那天晚上他们休憩的地点正是一周甚至以来距离密苏里州最近的地方。他自称长时间的颠簸让他浑身酸痛,疼爱孩子的老夫妻当然经不起他的软磨硬泡,于是便提前停车休息了,这便给了他可乘之机。
他大概放不下受难的哥哥,但那依旧需要跨越一百多公里的路程——现在,西里尔的精神是那样脆弱,要是这顽冥不化的小朋友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西里尔一定会死的。
“这孩子!他的老家长们没准会急得多长许多白头发——那他们找到他了吗?”
“很可惜,”瓦西里摇摇头。“暂时一无所获。这孩子脑子足够聪明,夜间的公路边没有什么目击者。”
“为什么他不能直截了当地表达拒绝,然后让领养人把他退回来呢……那么,您相信他会平安无事吗?”
“在俄语里,俄罗斯是阴性词,而苏维埃则是阳性词。”俄国人平静地回答道。他瞥了一眼远处的西里尔,看到迟钝又不幸的、好不容易高兴起来的西里尔正依依不舍地把明信片从玻璃相框里拿出来,仔细擦拭后又放了回去。“不过,你务必要口风严实,一定要瞒住西里尔……他是个脆弱又敏感的病人,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发抖。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他说起俄语,往伊里奇背上推了一把,亲切又疏离地赶走了自己的学生。
“行了,我聪明的学生,伊里奇·伊凡诺维奇·格里格列夫……你这个爱管闲事的懒鬼……看病去,看在我曾在明斯克辅导过你专业课的份上,接下来的话你得好好听着……要是你不想看到病患某天吞了毒药,之后七窍流血地死在你脚下的地板上,就什么都别声张。你不是什么藏不住秘密的人。”
毕竟,瓦西里开的并非正规医院,最多算是一处聚集“灰工”的避难所。他自有一套自己的仁厚与公道。多数时候,他只看些无伤大雅的儿科病,但偶尔也会有些付不起钱的穷人求他动复杂的手术。他不收他们太多钱,但他们的诊疗单上会避重就轻,写下一些不痛不痒的信息。自此,他们就从潜在的受害者变成了心知肚明的同谋。要是之后真的出了医疗事故,这群走投无路的赌徒也只能自认倒霉——他们不知情,他们很不幸,但他们又无法用一份天衣无缝的诊疗记录,去告赢一个处变不惊的地下医生——多数时候,大块头俄国佬只建议他们采用保守治疗。
至少他中立又厚道,有问必答,收的很少,也从不向任何人夸大其词。因此即便他从不蛊惑人心,也总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自认倒霉。
所以,如果西里尔真的失去了德米特里,他也不在这场意外中负有责任。对于这位勤奋却不幸的雇员,他所能给予的最大同情,就是继续协助警方寻找那个失踪了的孩子。
看在俄罗斯母亲的份上,他一定会尽其所能地托人追查德米特里的踪迹……他不会对西里尔撒谎的。在真诚的俄罗斯人眼里,最惹人反感的恶行之一便是行使骗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