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对人性抱有太多希望。他已经见识过了如此多这样的人。他们轻蔑地毁掉得不到或者太容易得到的一切,不是为了获利,仅仅是为了寻欢作乐。在这个社会上,真相的服务对象永远不是良知,而是权力。
西里尔性格保守,比起冒险他更喜欢稳妥。他绝不会在加斯科涅夫妇身上赌一把成功的可能性——赌他们会爱上流亡的俄罗斯孤儿德米特里,那他宁可让米佳继续顶着“米切尔”的名字骗人。
这个秘密会被他带进坟墓里,反正他预感到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他谨慎地暂时没有同意签协议,只允许他们以朋友的身份让米佳过去适应,提议三个月后再让他们过来签字,生怕自己会被诡计多端的社会服务机构骗了。
周日的清晨,加斯科涅先生和夫人果然准时来接德米特里,还带来了他们的路易和珍妮特。这是一对12岁的双胞胎姐弟。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富翁即便偶尔要低声向他们埋怨,但脸上仍旧挂着满足的微笑。和西里尔不一样,他们是十分惹人喜爱的好监护人。
“米切尔,你和我们几乎同龄,但看起来比小路易还要幼小。”那漂亮的小姑娘亲切地去拉米佳的手。“不过,你可比他可爱多啦。”
德米特里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轻笑……至少,他大概是不讨厌这对双胞胎姐弟。
西里尔微微睁大了他的眼睛。他有一只绿色右眼,但却是灰度很高的那种绿,不细看甚至不会看出和铅灰色的左眼有什么不同。他那双左右颜色各异的奇妙眼睛吸引了双胞胎的注意。但他们还没来及追问太多,养父母便把他们叫走了。
德米特里甚至没有问这帮陌生人是谁。他相信哥哥绝不会害他,临走前还小心地把玩具狗塞给西里尔。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喜欢“樱桃花”,只是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我会把樱桃花留给你。”
“我怎么能抢小孩子的玩具?”
“拿着吧,西里尔。”
他眼巴巴地等着,扬着头,期待哥哥说会跟他一起走……但西里尔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欣然应允。
“我工作很忙,米佳。你要跟他们好好相处。”
西里尔向他的弟弟撒了谎。如果他能预知未来,他便会知道从今往后他都再也没有碰过手术刀。
“好吧,西里尔,那你要记得给我打电话。”
望着远去的汽车,西里尔绷着一张冷峻的脸,拿着名叫樱桃花的玩具狗,面无表情……不出意外,米佳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不幸的哥哥了。
他松了口气,镇定地步行去报刊亭买了份今天的报纸,带去就近的一家“药房”(一种兼营快餐的杂货店)要了份燕麦粥,还有烤面包和鲜虾水果沙拉(上面还有一些冰凉的酸奶)。他边吃他的早餐,边翻看今天的新闻。
店铺主人一家姓斯威尼,是爱尔兰移民,而且还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礼拜在八点开始,所以今天他们早上只会营业很短的一小段时间,之后就要全家开车去教堂。
西里尔多要了一份洒了开心果碎屑的巧克力冰淇淋。往常他对这些甜食表现得不屑一顾,自称那是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玩意儿……事实并非如此。他从小就嗜甜,而且口味重得可怕。是克制的个性不允许他过分纵欲,因此他总是像寓言故事里那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一样陈述甜食对身体的伤害究竟有多大。
但甜食是能让人高兴起来的,这是科学。更重要的是,他是想蹭这里的全新名牌收音机听一会儿广播。他自己家的最近出了故障,送去修还没有拿回来。
除了天气预告和低级趣味,他们的新闻大多有关日复一日的撒谎、攻讦和自夸。批评家就像雨后春笋般涌现,在电台和报纸上横行霸道。
仿佛我们并未生活在一个和平安宁的时代,反倒都是我祖父的同辈人。西里尔竖起耳朵仔细读着报纸,两股细长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在一起。
比战时好不到哪里去,他心想道。也许吧,我们在打一场骇人听闻的战争,不是为了平权,而是要求优待——不过,这大概才是战争的精神内核。人就是很难得到满足的动物。
穿白衬衫、戴黑领结的青年凑到他身边。他是店主的儿子,算是这里的服务生。他的确是个爱尔兰人,却穿着一条苏格兰人似的可笑的红色方格长裤。他叫菲利克斯,刚刚过完他的二十八岁生日。这个快活的小伙子几乎每天都跟他的父母和妹妹待在一起。他亲切地告诉西里尔:如果他也需要到教堂参加天主教礼拜,他们可以开车载他往返。
菲利克斯有一个跟西里尔同龄的妹妹。她叫乔治亚,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活泼开朗,喜欢跳舞,惹人怜爱的微卷红褐色头发色泽好似桃花心木,脸上有一些很可爱的雀斑。只可惜幼年时的急病让她听力不怎么好,导致舞步总跟不上节拍。
情窦初开的乔治亚喜欢这个斯文又年轻的外科医生——为什么不呢,西里尔·席林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每当他们目光相接,乔治亚那少女怀春的脸颊总染上倾慕的红晕。而她的父母和哥哥也认为这是一桩好婚事——她会需要一个能照顾好她的医生丈夫,父母和哥哥也需要一个正派又勤奋的女婿或是妹夫。三年前,他们就向西里尔试探地提起过女儿的婚事,却被他含糊其辞地拒绝了。
自从被雅各布·莫纳斯特拉当做“小母猫”,西里尔就不敢去爱一个陌生女人了。不过,他承认乔治亚是个挺不错的结婚对象。她的咖啡泡的非常好,一点都不涩口……如果他跟雅各布之间的不堪往事从未发生,没准他会跟乔治亚两情相悦。
想来斯威尼们一定是非常自豪,因为他们的店铺半个月前刚拥有了远近闻名的名牌收音机——最好的收音机,无人可比!
见到西里尔,菲利克斯特意换了频道,不料,里面居然开始播报一则洋洋得意的墓地广告。菲利克斯赶紧把它关了,想要及时止损,但西里尔已经听见了……可他的眉头甚至懒得扬一下,只是沉默地咀嚼着烤面包片。
“新闻……这个国家的心跳。”他淡漠地自言自语着,轻轻抿了一小口鸡尾酒式的爱尔兰咖啡(里面兑了威士忌、糖和鲜奶油),发现它似乎比往常的稍甜一些……是害羞的乔治亚不小心多加的,但是味道似乎更好了。
菲利克斯殷勤地凑到他身边:“是我泡的,你觉得怎么样?”
西里尔冷淡的目光越过了他的肩膀,瞥见了等在货架前的乔治亚,忽然明白了兄妹两人的把戏——咖啡是乔治亚泡的,为的是能让他赞不绝口。
“味道糟透了,不及我自己在家里喝的千分之一的好,简直像是一杯酸溜溜的洗袜子水。”他将嗓音压低到一个那女孩绝对听不清的音量,随即柔和地笑起来。“你收了我四美元——可是我后悔了。早知如此,我连一便士都不会付给你。”
乔治亚在不远处侧耳倾听,竭力分辨他们谈话中的内容。她什么都没听见,娇嫩美丽的少女脸庞上挂着甜美的笑容……真可悲,她还在隐隐地期盼一个奇迹呢,可惜这个奇迹绝不该让西里尔·席林给予她。
“四美元是友情价,蠢货!”菲利克斯生起气来,“我说,你不仅知道那是我妹妹泡的,而且还故意这么说,对吗?”
“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上帝真该杀了你,你这个胡说八道的混蛋(Gobshite)!”
西里尔卷起没看完的报纸,淡漠地离开了座椅:“随他吧,反正他给予我的怜悯一直少得可悲。”
他一边想着米佳一边往外走。可是还没走出几步,背后就啪地一下飞出一个空掉的健力士黑啤酒酒瓶,伴随着菲利克斯怒不可遏的谩骂。酒瓶恰好落在西里尔的皮鞋边,玻璃碎了一地。
他的身后传来了爱尔兰青年的怒骂:“你太不像话了,西里尔,至少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位可敬的朋友来看!那天弗雷德·卡亚拉格笑你是个卖屁股的男妓,我还替你骂了回去呢!”
西里尔没有解释,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认为菲利克斯是个自食其力的勤奋家伙,没有偷没有抢,有些脾气也在情理之中。他什么都没打算争辩,就这样回了自己的家。
“你得暂时停下外科医生的工作。”他对着镜子装作了自己寡言的俄国上司,一本正经地告诉镜中的自己。
此时他身穿熨烫平整的灰色晨礼服,戴着顶短帽檐的特里比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没听到似地宽容地笑笑……
“这会让我看上去更像美国人吗,”他小声问自己。“我认为这伪装已经足够好了。”
“不,像英国人。尤其是这身晨礼服,太像了。”
“好吧,或许我把外套和礼帽脱掉,看起来就会好的多。”
他边自言自语着,边把外套和礼帽卸下,挂到一边的衣帽架上。
“那你就会像极了德国人。”他就像瓦西里一样冷漠地回答自己。“对于美国人而言,你太干净了。”
德国人和英国人都算是美利坚的多数民族了,那也不是那么糟糕的评价。其实,他的相貌更经常地被别人比作卡夫卡——但犹太人显然是比以上两种都更糟糕的评价。
“但总比把我错认为东欧人要好。”西里尔松了口气,“那我真该站在泥坑边,等着某辆飞驰而过的通用汽车溅我一身泥水——那样我就会更像美国人?”
哦,他已经被溅上过了,那辆疾驰而去的通用汽车有个鼎鼎有名的型号,叫“雅各布·莫纳斯特拉”。至于那身泥水……
他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还是不像。”
“那我要怎么做,跟美国佬结婚,然后‘洗白’成真正的美国佬吗——上帝啊,哪里需要这么麻烦……我不是已经做了一位美国军官的妻子了吗?”
“西里尔,你讲笑话还真有两把刷子(You are quiet a humorist)。”
他又一次学着俄国人的样子摇头:“现在的你,简直比1942年想将自己的种族变更成雅利安的德占区犹太人还要拼命哪。”
“即便我是二级混血儿,那时也还有机会通过跟雅利安人结婚洗白自己,而不是直接被丢进集中营。”西里尔反唇相讥,往衣袖上喷了点味道很淡的男士香水。“但刻入灵魂的东西就没办法了。那是比信仰和鼻子还要醒目得多的东西……总之,我不再信仰上帝了(I've stopped believing in God)。”
“你原本的样子就挺好,为什么要装成美国人……可怜的人,我相信这条大街上的每一位居民,约翰尼、安德鲁、菲利克斯……包括那个跟我们有仇的混蛋警察弗雷德·卡亚拉格,都认可你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好哥哥——你就像是侍奉耶稣的圣约翰一样。”
“不。”西里尔低声否定了自己的赞美。“我大概会更像是犹大。”
“停下你孱弱的想象,西里尔,明明你自己也过得不顺心……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米佳不会怪你。”
“我本该告诉加斯科涅们真相,至少能让我亲爱的米佳以他真正的名字得到重生。”他摸了摸自己刮干净的下巴,亲切地换用了法语,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儒雅的微笑。
“把你那沾满细菌和病毒的嘴唇从我面前移开……你这该死的男妓!”
他忽然摔倒了,哗啦啦拨倒了梳妆台前的几瓶须后水。好在它们都合紧了盖子,只是安然无恙地滚落在了厚实的地板上。
那些都是昂贵的玩意。要是连几瓶须后水也保不住,那他的人生也太悲惨了。
“上帝,我真该死啊,瞧瞧我都做了什么!”他没去捡须后水,反而哭泣着,怀里紧紧搂着弟弟留下的玩具狗。“我出卖了自己的亲人,我居然把米佳卖给了一对法国富佬……!”
以后再也没人会来关心你了,你得习惯。他心想着,孤单地哭了很久。
当雅各布傍晚时分捏着钥匙打开他家的房门时,西里尔还是一副半梦半醒的糊涂样,捂着脑袋倚在门框上……他哭累了,喝了点小酒,现在头痛欲裂,眼眶还有些发红。
西里尔是个很保守的德语区居民,即便在自己家都裹得严严实实。早上他的晨礼服被哭湿了,因此换了一件亚麻棕色大衣,上面有很浅的格纹,摩挲起来有些凹凸不平。脖子上是一条白色印花的普鲁士蓝色拼布领巾,用牛皮方巾扣做了固定……
总之,他真是迷人至极。他与弗兰茨·卡夫卡仅在气质上的相像在这一年达到了巅峰。
西里尔气愤地抬起左灰右绿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偷了我家的钥匙!”
雅各布友善地锁上了身后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