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这般下了面子,穆丛峬面上也没有任何不悦,反而因顾时晏开门见山的态度惊讶了一番。长居庙堂之上,那些文官的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他已是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直白的人了。是了,有强大的实力作为底气,顾时晏本就不需要与任何人虚与委蛇,哪怕他是帝王也不例外。
“既然阁下这样问了,那朕就直说了。最近世家的小动作有些多,朕需要传出与尊者合作的消息,让世家忌惮。”
“堂堂天子居然要借我的名头去威慑别人,不应该是别人借您的名头去作威作福吗?再者说,我师尊他老人家常年避世,若是他老人家得知我与朝堂有所牵连,那这偌大的云梁千尺怕是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顾时晏调笑道。
“尊者说笑了,要是尊者想借朕的名头作威作福,那朕自然是荣幸之至。且不说武尊与阁下师徒情深,就算云梁千尺真的回不去,那朕也愿意在宫中给尊者留下一席之地。”
不知为何,顾时晏似是从穆丛峬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欢喜。他收回之前的看法,如今看来,当今这位陛下的脑子可能真的有些毛病。
“在江南的这些时日,我可以保护陛下的安全。作为交换,陛下需要帮我打探魔尊丹溪的下落,不知陛下意下如何?”顾时晏害怕这位帝王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便不再说笑,将正事说了出来。
又是丹溪,与淮王勾结地是他,暗自行刺地是他的人,如今眼前的少年要找的人还是他。穆丛峬心想,这位魔尊可真是个人物,在哪里都有人惦记着。
“有尊者的保护朕自是愿意的,只是不知尊者寻丹溪所为何事?”穆丛峬倒要知道区区一个魔尊怎么值得少年从云梁千尺奔波至此。
“不是对陛下说了吗?我来此是为了杀人。”顾时晏依旧语气淡淡,面上带着银制面具,也看不出表情。
杀人,没有听过云梁千尺与魔尊有过什么恩怨啊?至于这位少年与魔尊之间那就更不可能了,魔尊成名是在数十年前,少年那时只怕是还在襁褓之中。要让影龙卫暗自调查一下这件事,穆丛峬暗自想到。
至于亲自询问顾时晏,穆丛峬并没有这个打算。且不说这种江湖恩怨大多涉及陈年旧事,单是顾时晏的态度便让人望而止步。看似有问必答,没有半点算计,实际上冷淡而疏离,这点穆丛峬自然能看出来。他并不认为顾时晏会回答这个问题。
“朕会让下面的人打听魔尊的下落,一有消息便会通知尊者。”
“我在这里谢过陛下了。既然事情已经谈完了,那陛下便请回吧,我要准备用午膳了。”顾时晏开始送客。
“正巧朕也未曾用膳,不知尊者可愿赏光,与朕一同用膳。”穆丛峬向顾时晏发出邀请。
顾时晏不知为何点了点头,以示同意。至于为什么,自然是为了省钱,免费的饭菜,不吃白不吃,堂堂帝王,总不能让他买单吧。再者穆丛峬的长相也极为养眼,应该挺下饭的吧,顾时晏心想。
就这样,出现了下面这一幕。
二人对坐在桌前,等待小二上菜,相顾无言。顾时晏生性如此,平日里只有与亲近的人才能多说几句话。穆丛峬则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生怕说错了话惹了面前的少年不悦。
弘亭本想留下来伺候,可长夜二人却说,两位主子说不定还有什么事要谈,便拉着弘亭朝另一张桌子走去。弘亭看了顾时晏一眼,见后者点头示意,便随二人落座。
江南之地悠悠河道纵横交错,水产丰富,是以这里的特色大多是各色鱼鲜。其中有一道白灼的白虾晶莹剔透,如同白玉雕琢而成。又有一道清蒸鲈鱼,鳞片在光线的照耀下闪烁着微微的光泽。
顾时晏看了一眼,他是喜爱鱼虾的,但鱼膳有刺,白虾有壳,平日里有弘亭在旁边伺候着。现下他也不愿打扰弘亭用膳,所以仅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而看向一旁的小菜。
穆丛峬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抬手卷起衣袖,夹起一只白虾,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冷峻的面容与他的动作形成鲜明的对比,清冷矜贵的帝王何时做过这样事情。他的动作明显生疏,但总归是剥出了一只完整的白虾。
他将那只白虾放到顾时晏的碗中,顾时晏看着碗中多出来的虾仁,抬头看向他,少年的脸上依旧带着面具,但穆丛峬仿佛能看见面具下少年的神情,一时之间愣了神。反应过来后,又当做无事发生,转头又夹起一只白虾剥了一起来。直到顾时晏的碗中堆起小山一般的虾仁,穆丛峬才取出手帕擦拭自己的双手。
一旁的三人目光呆滞得看向这边,穆丛峬察觉到炙热的视线,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吓得三人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抬头看去。当他看向顾时晏时,眼神如春水般温柔,嘴角含笑,与刚才的冷冽判若两人。
虽然不知道穆丛峬给自己剥虾出于何种目的,但本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顾时晏还是慢慢夹起放入嘴中,那小山似的虾仁也随着顾时晏的动作越来越少,直至见底。
见眼前的少年将自己剥的虾吃了干净,穆丛峬面上的微笑愈发明显。“这虾性温,多食易上火积滞。小郎若是喜欢,那我下次接着给小郎剥可好?”穆丛峬语气如同带蛊一般,蛊惑人心。
堂堂帝王怎得跟话本里面的男狐狸精一样,顾时晏暗自感叹。好在他定力强大,并没有被蛊惑,“怎好次次都劳烦尊驾,这平日里是弘亭的差事。若非他被您的手下带走了,也不至于要让您屈尊降贵亲手做这样的事情。”
“我年长小郎几岁,小郎唤我六哥可好,这样也不显得生分。再者,给小郎剥虾算不上劳烦,见小郎欢喜,我心中也是欢喜的。”穆丛峬语气虔诚,像是为神明献上忠诚的信徒。
顾时晏再次被这位帝王的无耻所震撼,唤他六哥?就是不知道他对自己那些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是否也是这样,皇室之人,哪怕是亲兄弟间又有几分真心,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
“好呀,六哥。”看在穆丛峬勤勤恳恳给他剥了这么多虾子的份上,顾时晏决定满足他这个小要求。
殊不知他这声六哥让向来冷静自持的帝王乱了心神,少年的声音如同温暖的春风吹散冬日的风雪。穆丛峬的脸上显露出难得的惊慌失措,只一瞬,他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少年因为孙昂调戏一事发怒,不知是否会因此厌恶龙阳之癖,想到这里,穆丛峬的心中对孙昂愈发不满。
以至于后来的某次宫宴上,孙昂随父入宫面圣,他能明显感受到帝王目光里的厌恶。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穆丛峬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试图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失态。顾时晏见状,便没有再说些什么。
直到二人用完饭,也没有再说一句话。顾时晏平日里有午睡的习惯,今日刚准备回房小歇,就被穆丛峬以刚用完膳不能睡觉的借口拦住。顾时晏自是不愿被人管教,可这次就连弘亭都认可穆丛峬的说法。
顾时晏无法,只得不情愿得和穆丛峬出门进行以消食为目的的散步。
二人在繁华的城池中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可走着走着二人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江南之地自古富庶,土壤肥沃,河流水域众多,交通发达,贸易往来频繁,兴定郡作为江南首府更应如此。
可一路走来,路上的乞丐随处可见。乞丐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只能勉强蔽体,个个面黄肌瘦,只剩下皮包骨。穆丛峬见状双手紧握,不怒自威,这些都是他的子民,可如今居然变成了这样。
坐落在兴定郡的淮王府富丽堂皇,当年先帝为了彰显对幼子的宠爱,各种各样的稀世珍宝如流水般赏赐给了淮王。据暗卫来报,淮王府中姬妾成群,日夜弦歌不绝。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至于这兴定郡郡首,怕是早就暗自投靠到了淮王门下。这三郡百姓用血汗堆起的税收,成了当地父母官孝顺上级的礼品,当真是讽刺啊。
二人一路走到府衙前,此时正有一群书生围在府衙前想要闯进去,却被官兵拦住去路。
为首的那名书生高喊:“我的多名同窗失踪数月,我们多次报案官府却置之不理。直到一具具尸体出现在河流之上,被人打捞起来,官府才开始调查,最后却只一句失足落水便草草结案。究竟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刻意谋杀 ,大家都心知肚明。官府是没有能力调查此案,还是畏惧幕后主使的权势不敢调查,你们自己心中清楚。”
“籍安然曾被先生夸赞有状元之才,淮王便起来招募之心。一日诗会上,淮王向安然兄发出了邀请,安然兄一心为国,淮王荒淫无度,自是入不了他的眼。安然兄只是说了一句:‘诗书万卷,致身须到古伊周。我心在国,还请淮王殿下见谅。’第二日,安然兄便在家中失踪,直到前日尸体才被渔夫从河中打捞起来。”
“那些失踪的学生大多也是拒绝了淮王的人,威压之下,大量学生投入淮王门下。可我等不愿屈服,我们只是想为死去的同窗讨要一个公道。若是你们不能给,那我们便去京城告御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