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不识方向地紧追，等宸夙终于随那团黑气停下时，山妖和他已经站在了山洞内一条狭窄石桥的两端。
这地方看着应是一处深藏地底的大矿洞，上下约莫百米余高，四周皆是光滑岩壁，下方深渊里是一潭炽热岩浆湖，只有他们脚下这条极其狭窄的石道凌空架起，从此端通到彼端。
若稍有不慎，失足滑落，坠入下方岩浆湖里顷刻就会灰飞烟灭。
“宸夙，宸……”
江冉冉挣扎着朝宸夙喊，下秒却倏地被山妖扼住脖子，推到石桥边缘。
“别再犹豫了。”
山妖一副势在必得的得意，幽魅笑道，“你若不想看见她掉入岩浆化成灰，尸骨无存，就把混沌石给我。”
“真是找死。”
宸夙齿缝里挤出阴狠的声音。
他脸色冰冷得吓人，那双金曜石色的眼瞳里倏然旋闪出幽戾的血色红光，如两簇鬼火，燃烧着地狱恶魔般的凶狠阴残，和饮血噬骨的疯狂——
江冉冉吓了一跳。
她还从没见过——
也从没想过，宸夙竟会有这副模样，活像地狱的厉鬼，像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像原形毕露穷凶极恶的怪物。
一瞬间，她哑然失了声，看向宸夙的眼神也从求救变成了惶恐。
妖物燃烧妖灵无异于自毁，虽能在短时间内爆发出穷尽一生修来的极强劲妖力，却不过饮鸩止渴，若无强大力量继续支撑着，过不了多久就会暴毙。
宸夙笃定，这山妖根本耗不起。
可是，若山妖真的松了手，他尚没把握以他的速度，能在半空接住江冉冉。而且就算他交出混沌石，山妖狠毒，居心叵测，也未必会真的放了她。
破罐子破摔，赌一把。
却见宸夙忽然横抬起左臂，攥着混沌石的左手悬空，手心向下，对准下方数十丈深渊里的岩浆湖：
“放开你手里的人，否则我扔了混沌石，你我谁都别想得到。”
“你敢！”山妖怒道。
宸夙预想里，山妖有两个选择，要么乖乖把江冉冉放了，要么跳进岩浆湖去找混沌石。显然，第二种不可能。
果然，他这么一说，山妖脸上得逞的嚣张退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他的阴毒。
宸夙手举混沌石，同山妖噤声僵持着。他笃定山妖妖没有别的选择。
可不料下秒，山妖挥袖甩出一道黑色妖气。宸夙此刻并无防备，妖气电光火石间擦着他左手腕划过，他手腕脱力手一松，混沌石当即坠落下去。
他登时愣住，视线跟随混沌石沿着石桥边缘滑下，脑子一片空白。
周围所有仿佛也都变成了空白。
他还没来及收回手腕流着血的左手，却见山妖竟挟持着江冉冉忽然倾身而下直冲混沌石。他瞳孔骤缩，心脏猛震，当即跟着从石桥上一跃而下……
“砰——”
坠落，沉湖。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尽管有死神魔息护体，可灼身烙骨的滚烫炙热还是让他咬紧了牙关——
又是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
曾几何时，他自神界断神翼废神格后，下到幽冥无间谷谷底，承受了九天九夜剥魂换血之磨折，日日忍受着炽烈滚烫的魔气流遍他全身血脉。
身躯在熊熊地火中冶炼，直到曾经的神明被火焚尽，死神浴火而生。
突然，不知从哪来一股强劲冲击力猛击中他胸口，他忽而又被这力撞飞出岩浆湖，重重摔在了岸边。
这一下伤到了内里，鲜血随之从嘴里涌出，他感到身下大地在剧烈震颤。
头脑越来越晕，最后一丝模糊意识里，他恍惚看到了江冉冉的重影，看见她身缠万道黑气脱出湖面凌空而起，混沌石在她手里四射出强烈的黑色光束，山洞上下飞沙走石，岩浆湖掀起炽浪灼涛，周围一时间山摇地动沙砾横飞——
一如无数次梦里，忘川河畔，那红衣女子被他一剑穿心前的模样。
“是，是……你吗？”
他眼睫无力地微翕着，最后望了眼黑气里那道模糊的身影，声如蝼蚁般微微弱弱道了句，便彻底没了意识。
·
黄昏，村寨医馆。
落日余晖斜映进安静的小屋，光晕无声无息轻拂过宸夙面庞。
他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宸哥！”
“嘿，宸哥！”
朦胧中，他似乎听见桑小北的声音隔着很远在叫他，还伸手张开五指，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晃了晃。
“江……江冉冉……”
刚醒过来，脑海里第一时间立刻出现这个名字，他顾不上别的，忙虚弱地微声问，“她在哪，她怎么样了？”
“放心吧宸哥，冉姐姐没啥事。”
桑小北道，“我是遁地过去的，比那些寨民快了大半晌，去到的时候，那地方已经塌了，山妖应该也死了。冉姐姐在废墟堆最上面，没受什么伤。”
宸夙点头，“好，她没事就好。”
静静躺在床上，望着白色天花板，空白的脑海里倏尔又浮现出昏迷前看到的情景。当时意识模糊，恍恍惚惚认错了人也不是不可能；而现在已然清醒，他更觉得那一切都恍若一场梦。
江冉冉只是个普通人类女孩，她怎会驾驭得了混沌石的力量？
“她现在在哪，我去看看。”
宸夙按着还在隐隐发痛的胸口，吃力地缓慢坐起身，推开桑小北的阻拦，手撑着床边硬下地站了起来。
然而刚迈出一步，他就脱力般踉跄歪斜了下，好在及时扶住了桌角。
“你伤还没好呢宸哥！”桑小北见状连忙上前扶好他，劝道，“冉姐姐有我照顾，你先好好休息，把伤养好。”
“不用。”
宸夙脱开桑小北出了门。
暮色昏黄，吊脚楼西屋里，侍卫刚给江冉冉送来还冒着热气的滋补汤药。
江冉冉似乎也刚醒，正坐在床上，腿上搭着被子，倚着床头静静发呆。
“诶，你来了。”
她目光一转，看到刚迈进门的宸夙，看着看着却皱起眉，“你……生病了吗？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宸夙面色苍白，双目有些空，呆板无神，嘴唇也少了原先的血色。
“没有，过一会儿就好了。”他淡淡说着，端起桌上茶壶倒起了茶水。
“药还烫，先喝点温茶暖暖身子。”他把茶杯递给江冉冉，声音有些低，略显无力，“天晚了，山里面冷，我等会儿再让人帮你找几件衣服。”
江冉冉嗯了声，接过茶杯。
“腿上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等它慢慢好吧，没事。”
江冉冉揉了揉小腿伤口处，突然抬头看他，“对了宸夙，昨天我们掉进岩浆湖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了？我怎么记得我当时好像……”
“没什么。”
宸夙忽然打断江冉冉，“当时情形太乱，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既然已经平安回来，就别多想了。”
他心里一直在告诉自己，她只是个人类女孩，或许当时真的是他看错了。
江冉冉低哦了声，轻抿口茶。
“哦对，还有，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她头一抬接着说，“梦里那个地方我不认识，好像是个全是红色的世界，我梦见我自己变成了一个浑身黑气的怪物，然后……”
说到这，她顿了顿。
“然后突……突然，突然有把剑，从我面前一剑把我捅穿了……”
宸夙心脏咯噔一震。
“当时吓得我突然就醒过来了！”江冉冉余悸未消似的拍了拍胸口。
“诶对了，你说这会不会跟我身世有关啊，我心口这道疤是不是就是……也不应该啊，那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左思右想顾自嘀咕片刻，她干脆甩甩头，“唉呀不管了！八成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梦嘛，向来各种都是毫不相干的人，出现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做着各种诡谲离奇的事，大锅乱炖杂七杂八真假参半，到底是信不得的。
想到这，她轻松舒口气，一口将茶喝完，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却见宸夙僵站在那注视着她，金曜石色的眼眸里像是起了雾，雾里揉着苦酒般的晦涩和难以置信的惶然。
“你……怎么了？”江冉冉微愣，张开五指在宸夙眼前晃了晃。
宸夙没说话，却低了低头。
下一秒，他失了神似的踉跄着后退半步，眼含哀伤地上下扫过她一眼。
惊愕与惶恐重叠在他脸上，他恍恍惚惚转过身，脚步有些错乱地往门口走去，走得很慢，背影歪歪斜斜。
“你怎么了宸夙？”江冉冉皱眉。
宸夙摇摇头示意她不用管，兀自迈出门槛，刚要走下台阶，竟忽然一个趔趄没站稳，歪倒在旁边木柱子上。
他无力地扶着柱子半弓着身，猛甩几下头，又深吸几口清透寒凉的空气，似乎在强制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一袭红衣穿过彼岸花海，在云隙间倾洒下的暮光里迎着风向他跑来。
她坐在医院病房凳子上，跟他说她身上有道穿心而过的伤疤。
她身缠万道黑气凌空而起，红色衣袍在狂风里猎猎作响。
她手握混沌石，黑色光芒四散。
……
破碎的记忆一点点拼凑。
她和她，两个人的身影跨越万年时空，竟开始在他脑海里重合。他突然疯了似地猛捶自己脑门，咬着牙疯狂地想回忆起曾经究竟发生了什么——
捶到第九下时，忽然有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拦下了他。
“宸夙……”
“我们回家好不好？”
轻柔的声音如流水飘过他耳侧。
“不行，不行……”
他却闷着脸一个劲儿摇头，毫无意识身旁的人是江冉冉，哑着声道，“她很危险，找不到混沌石她还会死，她不能再有事，她不能再……”
时间静默几秒。
他没再出声，她亦无言。
倏尔，她拍了拍他肩膀，轻轻牵起他微凉的右手，“听说寨南山谷里有玫瑰花，很好看，我们去看看吧。”
他没有回话，却像沉溺深水的人突然抓到救命稻草般，紧握住了她的手。
·
再见到丹王和卫珑已是第二天。
卫珑已经失去了左眼，得知真相的老丹王为此痛心疾首，好不愧疚，恨自己老眼昏花，看不出那跟在儿子身边一年的美人竟是妖物假扮的。
山妖食人精气而生，又觑觎混沌石的力量，可只有丹王一脉的卫氏之血才能开启封印阵法取到混沌石。于是那山妖女便假扮卫珑深爱的女子玉素，以卫珑身患顽疾而混沌石之力能医好他为由，骗卫珑窃取混沌石，并以身供养，让他的精气融进混沌石的力量。
从头到尾，他卫珑不过只是那山妖女吸食混沌石之力的工具。
不过万幸，那改换容貌企图掩人耳目的妖已经身死岩浆湖，在卫珑左眼里寄留了一个多月的混沌石也被取出。卫珑虽烙下伤根，但保住了性命。
“大人，实在对不住您，我让寨子里所有人翻遍了那矿洞废墟，也没找到混沌石。”丹王苦着脸对宸夙道。
宸夙目光黯沉，怅然若失点点头。
“没事没事，没关系，”江冉冉上前一步道，“咱尽人事听天命嘛，大家都尽力了，替我谢谢乡亲们。”
忽然，宸夙和江冉冉手机同时振了下。二人掏出一看，竟是肖昱给他们同时发来了两条一模一样的消息：
【对不起，混沌石已经被我的人带出来了，我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须拿到它。之后会跟你们解释。】
宸夙：“？？？”
江冉冉：“？？？”
离离原上谱，越看越离谱。
江冉冉懵懵看向宸夙。
却只从宸夙表情里看到了一句话：没有最懵，只有更懵。
不过这消息也明确告诉他们，混沌石已经不在这里，他们可以回家了。
“叫上桑小北，”宸夙说着摁灭手机屏，“我们可以回去了。”
突然，手机啪地从他手里掉下。
听见有东西掉地的声响，周围人纷纷看过来，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