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唤醒了他一丝意识。
他艰难睁眼,却只能睁开条缝——胭脂般的暗红,像冥界黄昏的天空。
湿漉漉的风卷着水汽流过他身体,窸窣摇动的花瓣搔痒着他的手指脖颈和脸颊。他静静躺在忘川河岸边,身子软得没有半点力气,更没有感觉——
对,没有感觉。
彻彻底底没有感觉了。
那断骨裂髓的疼痛已然烟消云散。他很松弛,肌肤每一寸都很松弛,身体像棉花一样风一吹就能散成絮。
死亡般的安详。
胸口忽而有一丝细微轻痒,像是什么东西钻进了他身体,但转瞬即逝。
这时,一团模模糊糊的灰色影子移进了他微微张开的眼廓。他极力去看,想看清是什么东西,可浑浊的目光无法聚焦,他怎么也看不清。
影子在动,在慢慢变远,在他视野里占据的空间渐渐缩小。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站起来去追那团影子——可他根本没有力气,耗尽了全部精力也只能把头转过一个角度,无能为力地看着那团影子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渐渐完整,直到他微睁的眼睛容下了影子的全部——
目光在清晰与模糊间转换闪动。终于有一瞬,他清醒的意识配合清楚的视线,捕捉到了那团影子的轮廓。
这身形……这是……
是她?
—— ——
宸夙睁开了眼。
“老宸!”
他的意识仿佛还停留在另一个世界,听见乔治好像隔了层膜在他旁边念叨,“好家伙你可算醒了!这都三天了,你要再不睁眼我就准备棺材去了!”
下午,窗外阳光透过浅青色窗帘映进来,在被单上漫开一层薄薄晕影。卧室里熏着檀香,宸夙坐起来倚靠着床头,日光在他身上分割出明暗。
他有些疲软,还没从刚才那场梦里回过神,脑海里此刻只有一个人:
江冉冉。
没错——那个身影的轮廓跟江冉冉太像太像了,似乎就是照着江冉冉背影的模子分毫不差刻出来的。
梦里什么都不清楚,有些感觉也说不上。但现在他醒了,已然可以断定,那人定是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跟昏迷前突如其来的体寒有关吗?
是否二十年前那日,他刚从忘川河底回到岸上,江冉冉——不,一个跟江冉冉很像的人来到冥界,趁他未醒之时,在他体内种下寒毒?
她是为了什么?
“我的宸先生啊!”
“你说,你要就这么仙逝了,那我跟楼上江小姐……岂不是要成一对儿孤苦无依的难兄难妹了么?”
乔治幸灾乐祸调侃着,倒了杯茶递给宸夙,“刚开的水刚沏的茶,喝口醒醒神儿,别一会儿又长眠不醒了。”
宸夙很平常地接过茶杯,似乎早就习惯了乔治这张胡溜八扯的嘴。
“对了,你那天晚上到底怎么了?”玩笑开罢,乔治正经起来,忧愁道,“你可不知道,我那晚出去买夜宵,回来就看见你倒在那广告牌边上,浑身上下都结了层冰啊,吓我一跳!我当时发现的时候你已经没反应了,冻得跟个死人似的,我当时差点儿我就……”
“应该是某种毒,”宸夙打断乔治道,“但我还不确定是谁,什么时候,在我身体里种下的。”
“啊?那可咋办?”
乔治满眼生无可恋的怅然,摇摇头啧了声,“看来你以前仇家不少,你都资源变成死神了还不让你安生,动不动把你撂河底,动不动给你下毒,到底哪路神仙把你当成眼中钉非拔不可?”
“我不知道。”
宸夙说着,突然看向乔治,“对了,江冉冉这几天……?”
乔治突然哀叹口气,耷拉了下脸。
宸夙眉心一紧,“她怎么了?”
“别提了,”乔治苦丧着脸道,“她不是参加那什么……青设赛吗,昨天作品头一回现场展示,结果你猜怎么着,当场就有人举报她抄袭。”
“抄袭?”
“对,举报她的是个小伙儿,俩人作品大差不差。”乔治说,“听说纠纷闹挺大,那小伙儿背靠一家大公司,争得那是振振有词,还说什么请老板请律师打官司,都把咱江小姐惹哭了。”
宸夙疑惑,“可是江冉冉她……”
“我知道。”
乔治无奈摊开两手,哀哀道,“咱家江小姐不可能抄袭,肯定有人暗中做局,但苦就苦在咱拿不出证据,更帮不上人家什么忙,你说这……唉。”
“她现在人在哪?”宸夙迅速下床穿起衣服,“我去找她一趟。”
乔治立马把宸夙按回床上坐着,“跟她老同学在一起呢,都说女孩最懂女孩,说不定人家早把江小姐安慰好了,咱男人就别去掺和了。”
宸夙犹豫着低哦了声,从床头拿来手机,“那我先给他打个电话吧。”
他从通讯录里翻到江冉冉,迟疑几秒,点下拨通键,将近等了半分钟后,那头才终于接通。
“江……”
“诶,你醒啦宸夙!”
宸夙刚说出一个字,那头江冉冉就抢先问候了他一句话。
他轻嗯了声。
“那就好那就好。”
江冉冉没给他空出说半个字的机会,无缝衔接继续道,“你都死了快四天了,乔治把你救回来那晚真是吓死我俩了。你现在没什么事吧?”
“……我没事。”他声音像温水。
趁电话那头江冉冉松口气的空当,他赶紧道,“你的事乔治都跟我说了,你那边麻烦很大吗?用不用我……”
“哦,不用不用,不麻烦你,没事儿!”江冉冉打断他,爽快说,“我相信我跟肖昱学长能把这事解决好,谢谢宸先生好意,就不劳您费心了哈。”
宸夙听得心里莫名别扭,刚想再多说一句,又被江冉冉抢了先,“我跟我同学在一起呢,她刚叫我了,有什么事咱回家再聊吧,先挂了哈拜拜!”
江冉冉那头挂了电话。
宸夙放下手机,眼里有些失神,觉得江冉冉刚才对他客气得生分。
他知道,江冉冉出了状况肖昱不会袖手旁观,可毕竟认识不久,身份存疑,这人对她是否另有图谋也尚未可知。
肖昱这人……靠谱吗?
左右想了想,宸夙还是点开微信,给肖昱发了条消息:
【江冉冉的事我听说了,你准备怎么解决?】
一分钟后,收到了肖昱回复:
【放心吧宸先生,已经查清楚了,我会给冉冉澄清。】
转眼,日头傍西。
柳河街小巷服装店里,肖昱坐在桌前,盯着电脑屏幕里的店内监控回放,有些发愁,纠结地咬了咬唇。
监控画面里,江冉冉去前台倒水,留在原地的洛尔趁江冉冉不注意,用手机拍下了江冉冉那张设计稿。
从起草、定稿,到递交主办方,这是这幅设计稿唯一一次被外人看到。
合上电脑,肖昱犹豫许久。
小店里很安静。
桌角闹钟的秒针跳了六十下,嘀嗒声微微弱弱,听在他耳朵里却声声沉重,像是下宣判书的倒计时。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洛尔电话。
“……表叔。”
片刻,电话那头接通,肖昱喉结滚了滚,沉声肃然道,“店里监控我看过了,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江冉冉作品被举报抄袭,是您的手笔吗?”
几秒后,他目光黯然失色,大概是听到了洛尔肯定的答复。
“您为什么这样做!”
肖昱终究想怒却不敢怒,只是语气重了些,“您已经把我和阿萦拉下水了,为什么还要再害一个无辜的人?”
“她无辜?呵呵!”电话那头,传来洛尔毒蛇般拖腔带调阴暗的声音,“小子,我告诉你,她这张脸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可别跟我说你看不出来,她身体里,藏的是谁的灵魂。”
肖昱愕然意外,“您认识她?”
“她呢,曾经跟你叔叔我有点恩怨,不过多余的你不用知道。”洛尔说,“其实我做这些是为了帮一个朋友,就是你将来那位岳父。你不知道,他可是求着我帮他阴江冉冉一把呢!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们小孩儿就别管了。”
“可是表叔……”
“小子,咱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找到她了就别瞒着我们,不然谁都不得好死。”
洛尔阴幽幽吐出最后一句威胁,便挂断了电话。
傍晚,夕阳斜映,梧桐叶碎影在店门口的石砖路面上摇晃。肖昱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久久无法释怀。
·
翌日,宸夙收到了神族长老回信,两人约在了老地方。
上午上班时间,江滨小咖啡厅里安安静静没什么人,倒显得冷清了些。
“最近约我挺频繁啊,这一才个月不到都三回了。”靠窗的双人桌位前,银发老人呵呵笑得皱纹满脸,“小夙,你最近是不是又趟什么浑水了?”
“还真是,”宸夙勾唇,回了个有些淡冷的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不知道背后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自从那日忘川河畔,回忆起把自己沉河的人是位神明后,宸夙心里就不自觉在自己和长老之间立了道隔阂,从先前对长老百分百的相信,变成了现在的七分相信、三分存疑。
如此,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就得顾着点分寸了。宸夙明白自己不能再对长老全盘托出——至少在证实长老与二十年前的事无关之前。
“您好二位先生,请慢用!”服务员端来了两杯浓咖啡。
“好了,说正事吧。”长老端起咖啡轻晃了晃,杯口冒出一团热气,“你说的横十纵三我回去查了,其实就相当于你们现在用的那个……经纬度。”
横为经,纵为纬。
上古记位法竟是如此。
“根据上古丈量单位,当时的一,大约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十。”长老接着说,“所以横十纵三应该就是……”
“东经一百北纬三十?”宸夙道。
长老点点头。
宸夙随即掏出手机,在卫星导航APP里查询了这两条经纬线的交点——一查,发现竟是片空白。
什么都没有的无人区。
而离这个交点最近的有人的地方,也在东北方向十公里外——
那里有个小集镇。
“对了,你还没说呢,怎么突然问起这地方了?”长老好奇道。
宸夙微顿,低头喝口咖啡,随后才笑了笑道,“没什么,有人请我捉妖,给了我这么个奇怪的地方。”
手机突然长振一声,乔治来电。
“老宸,好消息!”
宸夙刚接通,手还没抬到耳边,乔治的话就开闸泄洪般哇哇喷涌。
“哎呀呀真是太好了,老天有眼!诶你知道吗刚江小姐联系我了,说那姓肖的今儿下午当众给她澄清。你可不知道啊,那监控录像当场往大屏幕上一放——啧,太爽了!还有,你知道最神的是啥吗?诶,我当时一听我都佩服死那姓肖的了,他竟然在……”
“别废话,说重点。”宸夙道。
“重,点,就,是——”乔治郑重其事清了清嗓,“江小姐当众洗冤而且成功晋级复赛,举报她的那伙儿人夹着尾巴溜了!江小姐说晚上找你商量事,你可不能让人家姑娘久等哈!”
宸夙懒得再跟乔治多扯,回了声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先聊到这吧,”宸夙喝完咖啡,起身对长老说,“多谢您帮忙,我一会儿还得回趟冥界,找朋友借样东西。”
两人出了咖啡厅,各奔东西。
·
晚十点。
第一医院住院部,411单人病房。
“夏小姐情况基本稳定,让她好好休息吧。”护士收拾好刚拔下的输液瓶和静脉注射器,轻手轻脚离开了病房。
肖昱松口气,坐到了病床边。
倏尔,一个电话突然打到他手机上。他看了眼病床上已经熟睡的女子,走出病房轻拧上门,在走廊里接起电话。
“表叔,我……”
“行啊小子,你很好。”
电话里,传来洛尔毒蛇般的声音,“敢跟我对着干,你想过后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