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白白耽搁了一个时辰,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
阮喻之垂头丧气的回到了藏书阁,花梁君早已带着衣服和点心候在这里。
见他归来,花梁君急急忙忙的凑了过来:“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别提了…”阮喻之无力地摆摆手,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到桌案前,整个人往椅子里一瘫。
“九殿下呢?”花梁君忽然问道。
九殿下…坏了!
阮喻之瞳孔一缩,这才想起自己居然把九皇子遗忘在长信宫了!他猛地拍案而起,随后又颓废的瘫了回去。
罢了,今日已经够乱了,横竖有四殿下照看着,明日再说吧。
花梁君看着他忽起忽坐,一会儿变副脸色的样子,虽然奇怪但也没去追问,只是凑到他旁边,指了指角落里,那正跪坐在桌案前的苏天青。
“那孩子是谁啊?方才来时匆匆一眼,我还以为是九殿下呢。”
差点忘了还有这个麻烦…
“他是…”阮喻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脑子一团乱,不知该怎么解释,也懒得再说话,索性扯出一个敷衍的笑:“我也不知道。”
花梁君还真就这么信了,兴冲冲地抱来那摞旧衣,笑着凑近他些:“喻之,我跟你讲啊,我刚去你家拿衣服,出门时迎面撞上你父亲,他问我在做什么,你猜我怎么说的?哈哈,你绝对想不到,我说……”
天呐…
阮喻之生无可恋的叹了口气,眼见花梁君越说越起劲,甚至已经开始摇晃他的手臂,阮喻之连忙摁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硬挤出一个笑脸。
“梁君,取纸笔记录。”
“啊?哦。”花梁君虽然不明白,但还是乖乖照做,拿来了纸笔。
“佛心做舟,医术为桨,先渡己身风雨处,再济他人彼岸时。”
阮喻之一字一句念完,轻拍他的肩膀,笑眯眯的道:“你把这段话呈给你师父,他自然会让你回御医属。”
“当真?”花梁君眼前一亮,如获至宝般握紧了那张纸,激动地朝阮喻之拜了又拜:“多谢喻之!多谢喻之!多谢喻之!多…”
“诶——!”阮喻之连忙抬手制止:“神三鬼四,再拜可就不礼貌了。”
“那我先走了!”花梁君咧嘴一笑,立马转过身,欢天喜地的跑走了。
阮喻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强撑的笑容终于垮了下来,长舒一口大气,揉了揉太阳穴。
总算打发走一个,那接下来…
他从那些旧衣服里挑出一件素色长衫,走到苏天青面前,笑着递过去:“给。”
苏天青僵硬的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睛直直望来,既不接过衣服,也不开口拒绝。
现在的孩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阮喻之被这眼神看得浑身发毛,可还是满脸笑意的把衣服放到他案上:“夜里冷,藏书阁门窗不紧,容易漏风,还是换上吧。”
苏天青仍未说话,慢悠悠的收回了视线,又像只木偶般,盯着桌案上那本未翻开的《说文》。
对了,他不识字的。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许是嫌自己身上的麻烦还不够多,阮喻之鬼使神差的俯下身,柔声道:“我来教你吧?”
说罢便要去拿书,指尖还未触及书页,门口处突然炸开一声怒喝。
“放开天青!”
阮喻之吓了一跳,刚抬起头,便看到七皇子沈玉暄正站在门口,手臂挥起,一个包袱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
阮喻之慌忙接住包袱,踉跄着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沈玉暄已经踩着层层桌案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推开,蹲在苏天青身旁,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阮喻之无奈道:“殿下,您可能误会了,臣刚才只是想教他识字。”
“哼!”沈玉暄没好气的夺回包袱,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跋扈:“本殿下才不会信你有这么好心!你和你爹一样!都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殿下何出此言啊?”阮喻之无辜的摊开手,甚至还有些委屈:“再怎么说,家父也曾教过殿下……”
“少跟本殿下提这件事!”沈玉暄呵斥一声,满脸的嫌弃:“你爹当年表面上笑嘻嘻的说会耐心教我,结果背地里却向我父皇告状,只因背不出那篇文章,害我挨了二十手板!还说不是伪君子!”
这么深的梁子啊…
阮喻之静止了片刻,反应迅速,立马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竟有此事?殿下放心,待臣回府后定当……”
“装模作样。”沈玉暄嫌恶地撇撇嘴,转头时还不忘骂了一句:“果然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果然是个软硬不吃的刺头……
阮喻之无话可说了,只得深深作揖向小殿下赔礼:“臣代家父向殿下道歉,只是…”
他抬眼看向苏天青:“方才臣真的只是想教他识字,想必殿下也不想七天后便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沈玉暄也不奇怪他为什么知道这事,只不屑的哼了一声,转头朝门口的随侍太监喊道:“顺喜!去给本殿下找个识字的来!”
顺喜没答应,而是紧张的看着四周,哭丧着脸劝道:“殿下,咱们还是快回去吧,皇上说了,这七日内不让您见他。”
“废什么话!快去!”
沈玉暄一个眼刀甩过去,顺喜吓得一哆嗦,慌忙退下去寻人了。
“既然用不到臣,那臣便退下了。”
阮喻之识趣地拱手退下,转身时无意间瞥见沈玉暄从自带的包袱里拿出一件极为华丽的织金锦袍,那明晃晃的麒麟纹样,整个宫里只有皇子才有资格穿!
“殿……”
阮喻之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出声想要提醒,可沈玉暄却已经乐乐呵呵的将锦袍披在了苏天青肩上。
想到这祖宗油盐不进的性子,阮喻之无奈的摇头作罢,不敢再多管这闲事儿。
“天青,你饿了吧?”
沈玉暄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包糕点,展开后是一碟晶莹剔透的糕点,他笑嘻嘻的捧到苏天青面前:“这是御膳房刚做好的琉璃果子,我特地给你留的!”
苏天青缓缓看向他,眼里泛起温柔的光,他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块,轻咬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苏天青轻轻扬起嘴角,朝沈玉暄点了点头。
“好吃吧?”沈玉暄也跟着笑了,又拿起一块递给他:“再来一个!”
阮喻之静坐在桌后,目光透过那一摞摞书本的间隙,望向那对少年。
七殿下正殷勤的为苏天青整理那件织金锦袍,小心翼翼的动作,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而那个像木偶般沉默的孩子,竟也乖顺地任由他摆布。
这画面让阮喻之心头微动,同时又是一阵不解,这苏天青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能让骄纵的七殿下如此另眼相待?
而七殿下又给予了他什么,能让他甘愿敞开心房?
阮喻之缓缓低下头,或许在旁人眼中,自己对九殿下的执着也同样令人费解,那总是用戒备的眼神看着他的那孩子,何时才会对他展露出这般的笑容?
太阳西去,天色渐暗,沈玉暄还没忘记自己要去背诵《论语》,只得依依不舍的向苏天青道别。
临走前,他指着那负责教苏天青识字的小太监再三威胁:“若七日内教不会天青认字,本殿下就罚你去太液池挖藕!”
如此还不放心,跨过门槛时,又狠狠的瞪了阮喻之一眼,明明白白的写着警告:不许欺负天青!
不过还好,第二日七殿下果然没再出现。
少了这个麻烦,阮喻之刚松一口气,可紧接着又一个麻烦随之而来,那就是他亲手选中的九殿下——沈玉麟。
为了尽快取得他的信任,阮喻之尽量将声音放得极柔,唇角弯出的弧度亲切又不失礼数,非常恰到好处。
“殿下,今日我们先学《三字经》可好?”
他翻开那本不幸身处藏书阁,几乎没人翻过的崭新的《三字经》,缓缓推到沈玉麟面前。
“跟我读:人之初,性本善。”
沈玉麟沉默不语,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目光还是那般苍凉,令人浑身不适。
阮喻之有些尴尬的挑了下眉毛,摆出更加灿烂的笑容,还特地放慢了语速。
“人——之——初——”
沈玉麟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却始终一言不发。
“看来殿下……对这个并不感兴趣。”阮喻之似是在自我安慰,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那咱们改背诗如何?”
他将《三字经》轻轻合上,转而取来一本诗集,压在《三字经》上:“殿下跟我读:床前明月光…”
沈玉麟还是不说话,只一味的看着他,阮喻之微微皱眉,刚想再试一次,不远处的角落突然传来小太监刻意拖长的声调。
“公子,这个字念‘天’,您跟我念:天——”
阮喻之转头望去,只见苏天青也是同样沉默,这俩孩子简直就像是在照镜子,只不过,苏天青是盯着书本愣神,而自家这位九殿下却是直勾勾的盯着人看。
罢了,强求无益,这九殿下从小受尽欺辱,心灵上必定有很深的创伤,还是先想办法取得他的信任吧。
“我们先歇会儿,用些点心可好?”
阮喻之轻叹一声,合上了书本,转身从檀木柜上捧过一个食盒,放到桌上。
食盒揭开的瞬间,甜香四溢,沈玉麟突然好像活过来了似的,一把抢过食盒,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糕点碎屑沾了满脸和衣襟也浑然不觉。
毫无恶意的说,这吃相和猪狗真的毫无差别。
阮喻之举着食盒盖子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后才回过来神,轻轻摇着头,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最后喃喃自语了一句。
“朽木不可雕也啊……”
话音未落,只见沈玉麟突然浑身一僵,苍白的小脸憋得通红,攥着半块糕点的手正拼命捶打着胸口。
“殿下!”
阮喻之一惊,急忙倒了杯清茶递到他嘴边,轻轻拍着那瘦到骨节凸出的背脊,帮他顺气。
“殿下慢点吃,没人跟您抢的。”
沈玉麟闻言斜眼瞥向他,那目光中复杂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
阮喻之并未发觉,只是见他缓过来了,便退回到了座位,刚刚坐下,却见一只瘦削的小手伸到了眼前。
沈玉麟举着一块未动过的糕点,冰冷的眼中闪着令人心碎的期待与不安。
“多谢殿下……”
阮喻之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他郑重的伸出双手,接过那块糕点,嘴角漾开这些时日来第一抹真心的笑意。
或许,再坚硬的寒冰,也会有被暖化的一天,他终究会敲开这孩子紧闭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