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
沈玉暄还瘫坐在地上发愣。
父皇明知他不擅长读书,天青又出身寒微,从未进过学堂,这背书的测试,分明是在故意刁难!
可徐昭仪却是满意极了,团扇半掩唇角,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她虽然不敢笃定苏天青办不到此事,但她深知自家这笨儿子,七天之内是绝对背不过那一整本《论语》的!
能记住其中一句,都算祖宗显灵了!
沈玉暄也有自知之明,当即气得鼓起了脸,刚想再和皇上争辩,苏天青却已松开了他的袖子,瘦小的身子缓缓前倾,朝着沈晋呈深深叩首。
“草民…领旨。”
“天青!”沈玉暄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急道:“你疯了吗?《说文》有一万多字呢!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还说不利索…”
苏天青缓缓转头看向他,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此刻竟泛着柔光,干裂的嘴唇生涩的扬起。
“殿下…放心。”
沈玉暄呼吸一滞。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天青的笑。
还记得今早在大街上初见时,这个让铁链拴住的孩子,即便被鞭打也无动于衷。
人牙子下手比刽子手还狠,鞭子抽打在背上,刹那间衣服便印出一道血痕。
他明明是那群孩子中最漂亮的,却也是卖得最贱的,就因为他不肯说话,像是未开智的痴儿,总半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呆呆的蜷缩在角落。
那时候,沈玉暄就在想,若能让这孩子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李申辅!”
沈晋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奏折还堆积如山,他急于结束这场闹剧,便直接下令:“将苏天青带去藏书阁安置,这七日内,不许他们见面。”
“父皇…”
“退下吧。”
“父皇!”
沈玉暄急得膝行两步,还想再争取一下,徐昭仪却先一步瞪了过来,沈玉暄连忙闭嘴,心里清楚这结果已然来之不易,只好不情不愿地低下了头。
“儿臣遵旨…”
大殿外。
阮喻之慌忙收回偷听的耳朵,直起身子,退后到自己该站的位置,见徐昭仪冷着脸踏出殿门,阮喻之连忙躬身行礼:“臣阮喻之,参见昭仪娘娘。”
“阮喻之?”
徐昭仪脚步一顿,水湾眉微微蹙起,她早就听说阮相家的儿子要负责去教九皇子,正想着仔细打量他几眼,余光瞥见儿子垂头丧气地跟出来,当即又气得甩袖而去。
阮喻之来不及恭送她,保持行礼的姿势又转向七皇子:“臣阮喻之,参见七殿下。”
“阮喻之?”
沈玉暄的反应与他母妃如出一辙,眼里却满是厌恶嫌弃:“你就是阮丞相的儿子?”
父亲与七皇子之间有过梁子,他日后跟随九皇子少不得要和众皇子打交道,既如此,还是讨好一下比较好。
阮喻之连忙挤出笑脸,略显谄媚,但还是好看的:“家父常说…七殿下天资聪颖,今日一见果真龙章凤姿…”
“少来这套!”沈玉暄不等他说完,直接扭头就走。
“恭送七殿下。”
阮喻之弯着腰送他走远,继而无奈的叹了口气,他终于理解了父亲为何会头一个败下阵来。
寻常人若听到夸赞的话,即便明知奉承也至少会敷衍一个笑脸,这七殿下却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还真是难伺候啊!
母子俩前后脚刚走,李申辅便带着苏天青走了出来,阮喻之打量一眼那孩子——衣衫褴褛,漠然神色,脏污小脸,还有那头发的凌乱程度,几乎与他家那位九皇子如出一辙。
这孩子…非要送到藏书阁吗?
阮喻之感到眼前一黑,明明一个就够他头疼了,这还又来一个!
李申辅招呼来个小太监,吩咐将苏天青先行带去藏书阁安置,继而走到了阮喻之面前,开口便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阮大人,皇上命这孩子暂居藏书阁,这几天就劳您关照了。”
“这是自然。”阮喻之强撑笑脸,心里却叫苦连天,不过正事在身,阮喻之也顾不得这些,急忙又问:“公公,我现在可以面圣了吗?”
“这…”李申辅一时语塞,耳边回响着皇上那冰冷的话:告诉他,朕不见他,叫他以后也不必来。
李申辅面露难色,许久才叹道:“大人见谅,这朝中有规矩,五品以下的官员只有传召才能面圣,况且皇上政务繁忙,实在是顾不上。您方才也瞧见了,连七殿下想再求情都被轰出去了!”
阮喻之急忙上前一步:“公公,我有要事!”
“老奴实在无能为力啊…”李申辅蹙眉叹气,不忍见他如此,便试探般问他:“大人若实在着急,不如让老奴代为转达?”
阮喻之垂下眼眸,李公公是个好人,但这件事又不适宣扬……不过,皇上不肯见他,除了让李公公代为转达,又有什么办法呢?
沉默片刻,阮喻之终是长叹一声,将九皇子迁宫之事告诉了李申辅,又说了些好话,请他代为上奏。
“迁宫啊……”
李申辅一听便知这事儿办不成,苛待九皇子虽说是皇上默许的,可毕竟皇上不曾明说,到头来还是算做贤妃一人所为。
这么多年来,前朝后宫皆对此装聋作哑,偏他阮喻之刚来,就要就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若是皇上应允了,岂不是要贤妃当众难堪?更叫一国之君自打耳光?
可这其中利害,阮喻之又何尝不明白?
按照祖宗规矩,皇子六岁便要搬离母妃寝宫,迁往东五所居住,九皇子今年都九岁了,贤妃又不是他的生母,按理早该搬出去的。
可皇上却从未提过迁宫之事,贤妃也闭口不提,明摆着皇上并不打算管这件事,贤妃也不肯放人。
眼下好不容易借着“授课不便”的理由,让贤妃松了口,倘若错过这个机会,下次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阮喻之心下一横,豁出去了,再次躬身行礼,坚定恳求:“请公公再通传一次,我今日一定要见到皇上!”
李申辅眉头紧蹙,既不忍直言相拒,又不敢贸然相助,踌躇半晌才斟酌着开口。
“大人有所不知,皇子挪宫是后宫之事,皇上素来不会过问,如今娄贵妃代掌凤印,后宫之事全由她来做主。大人何不直接去请示娄贵妃?”
这的确比请示皇上要容易,阮喻之也不是没想过,可贤妃不肯放人,贵妃又与贤妃不睦,她怎会为了个不受宠的九皇子去得罪贤妃?
阮喻之垂下了头,声音也低了几分:“喻之一介外臣,岂能擅入后宫?”
“也是啊…”李申辅将拂尘往臂弯一搭,叹了口气:“也是不巧,贵妃娘娘这两天身子不适,太医说了要好生静养,大人还是另想他法吧。”
阮喻之心烦意乱,可出于礼数,还是问了一句:“贵妃娘娘身子不适?”
李申辅又是一声叹息:“是啊,听说病的不轻,连三殿下都叫回来了。”
“三殿下…”
阮喻之原本黯淡的双眼倏然一亮,脑海中闪过父亲所说的那位神秘莫测的荒唐皇子,一时醍醐灌顶!
对啊!既然皇上不见他,他又见不到贵妃,何不试试从三殿下入手?
李申辅见他出神,轻轻唤他一声:“阮大人?”
阮喻之回过来,已然满血复活,朝着李申辅拱手一礼:“皇上日理万机,喻之不便叨扰,这便退下了。”
话音未落,他想到三皇子归期未定,还是打算做两头准备,又朝着李申辅深深一揖:“倘若不为难……九殿下迁宫之事,还请公公找机会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喻之将感激不尽。”
“大人言重了。”李申辅躬着身笑笑:“老奴自当尽力而为。”
……
御书房内,沉香袅袅,青烟在殿中袅袅盘旋。
沈晋呈好不容易得了清净,正埋头负在桌案上批阅奏折,听到脚步声渐近,手中朱笔未停,只淡淡的问:“走了?”
李申辅在案前站定,轻声应道:“阮大人并没有过多纠缠。”
“哼!”沈晋呈冷笑一声,倏然抬眼,锐利的目光如刀般直刺而来:“他不纠缠,一定是你多说了话。”
皇上到底是皇上,只是一道目光便无尽威仪,倘若换了旁人早该惶恐跪地,可李申辅却不慌不忙,只含笑欠身:“皇上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
“你倒是会做人。”沈晋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换了本奏折接着看:“说吧,那小子所求何事?”
李申辅如实转告,却字字斟酌:“阮大人想求个恩典,说九殿下年岁渐长,再居贤妃娘娘宫中恐有不适,若能迁往东五所,既合规矩,外臣来往授课也方便。”
“迁宫?”
沈晋呈挑挑眉毛,双眼不曾离开奏折,眼底却闪过一丝凌冽,朱笔一挥,在奏折之上轻轻划下一道朱红墨痕。
“他求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