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天下仰望所在。

楼台庭院，雕梁画栋，朱红色的檐角覆盖着琉璃瓦色的剪边，黑陶沉静覆盖其上，千百年来，不知看尽了多少成王败寇，*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

可如今大火冲天而起，炽热的火焰肆意舔舐着宫殿里的一切。那曾被人津津乐道的美丽花木被付之一炬，珍禽异兽舒展着羽翼，固然能在乐曲的引导下翩翩起舞，可却无法在此刻逃脱冲天的大火，只能化作焦黑的枯骨。

而来日，会有新的珍禽异兽被送进宫中，进行这永无止息的轮回。

月寻风站在檐角上，雪夜的风凌厉，吹的她脸颊都倏然生疼。可她的眼眸却从未如此明亮过，如同暗夜里那灼灼的星火。

她是武功盖世的刀客，夜闯皇宫似乎也没什么，反正现在大家都自顾不暇。飞锦卫被调出保护皇帝后妃和公主，剩下的就是一些内侍在组织人手灭火，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传来隐隐的嘈杂声响。

在大火愈烧愈望的那个瞬间，她足尖一点，猫似的轻巧无声，闪身进了这座看起来荒败孤寂的宫殿。

月寻风方才在皇宫内趁着混乱四下奔走，知晓了大概的结构。可毕竟这地儿太大，许许多多宫殿都认不清。但唯有这一处，实在是太显眼了。

在别的地方都灯火通明，人潮散乱的时刻，这处宫殿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似乎和这巍巍宫阙不是一处，而是分隔开的一般。

月寻风轻手轻脚跃到了庭中那棵枯树上，环顾四周，只觉凄凉寒苦，温度似乎比别处都要冷上几分，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细弱的哭声和疯癫的大笑声。

“……”

月寻风皱了皱眉，不清楚当初崔皇后是在哪处自戕的，只好准备老老实实开始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搜。

偏偏在这时，不知何时换班的官兵突兀地来到了此处，兵甲相撞声“吭吭”传来，兵戈利戟的沉闷声响清晰传入月寻风的耳朵里。

更麻烦的是，月寻风已经听到了风中捎带来的飞锦卫的脚步声音。

腹背受敌……

虽强行突围也不是不可能，但避免不了一场苦战。说躲藏吧，这寂冷宫殿偏偏到处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她看了看脚下的枯树枝，手已经轻轻按到了刀把上，忽然听到有人在轻声喊她:

“姑娘，过来吧。”

月寻风一抬头，正撞入一双包容的，慈爱的眼睛里。

她斟酌片刻，如同来时那般，轻巧翻入了这破败的宫殿里，见到了迟暮的美人。

那是个哪怕老去，也能看出当年美貌的老妇人。神色从容平和，一边还摆着绣了一半的刺绣，上面已经绣了栩栩如生的一只蝴蝶，却只见蝶不见花。

她看着月寻风，笑着问:“姑娘怎么来到了这儿?这可是吃人的地儿。”

月寻风的手按在刀柄上，并不因为对面是一个老妇人而掉以轻心。她看着对方，谨慎地开口:

“您是谁?”

那老妇人似乎很久没见到人了，看月寻风这么警惕也不在意，反而平和地开口，神色温柔:

“我从前算是个混得不错的妃子，但如今，也不过是冷宫的一个弃子罢了。”

“或许你可能听过我曾经的封号。”

“那个时候，他们都唤我王贵妃。”

先帝的贵妃……王氏……

月寻风自从和燕玉书达成了长期合作关系之后，就去恶补了许许多多的皇室知识，这下还真给她派上用场了。

“先帝的王贵妃，您是那位出身世家王氏，入宫仅仅两年就被封为贵妃的……”

“王明华。”

面前的老人平静地接上这么一句，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似乎从前那些故事都做了六朝旧事，如流水落花般远去，引不起她任何心潮波澜。

“王氏已经被流放十多年，从前再怎么繁华昌盛，如今也不过寒烟衰草。当年我和崔卿仪斗了一辈子，最后为燕嘉易那家伙白白做了嫁衣……！”

提到这，她语气里的恨意滔天起来。但不过片刻，王明华就很快收敛了情绪，神态庄重平和，依稀还是当年宠冠六宫的端华模样。

“我猜你这小姑娘三更半夜潜入皇宫，所求的，不过是想求和崔卿仪那家伙有关的蛛丝马迹吧?”

她笃定地这么说着，多年来冷宫生活都未磨灭的沉稳感在此刻带来了隐隐的威压。

“我想知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不明不白死去了那么多年，我不能再让她的过去被打扰。”

她说这话的时候，月寻风神色微妙地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后宫那些妃子对已故去崔皇后的态度都怪怪的，但是又不知道是否是她多心，还是她话本子看多了。

总之，月寻风顿了顿，也懒得拐弯抹角，直截了当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你可还记得崔皇后所出的女儿?”

王明华点了点头，

“自然，玉书那小姑娘可是当初宫中唯一的孩子……如果不出意外，她会是宫中永远唯一的孩子。”

月寻风从中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微微眯起了眼，有些疑惑地问:

“为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仁和帝添个一儿半女也不是什么稀奇现象吧?”

王明华这次微微抿唇，露出了一个有些矜持的，含着嘲讽的笑意，先提了个风流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你知道在后宫里，如何让一个女人没有子嗣吗?”

“大量的麝香……红花……乃至于更狠一点，直接让一个人香消玉殒……可是即使是这样……”

“后宫永远会源源不断的进新人，争宠夺利的事情比比皆是，花儿永远百花齐放，今天是美人，明个儿是荒草，斗来斗去，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依旧稳坐钓鱼台……”

“那干脆就让他生不出孩子好了?”

月寻风呢喃着，自言自语说出那句话:

“也就是说……仁和帝，生不出孩子?”

王明华笑着，眯了眯眼睛，有些畅快地骂到:

“或许曾经是能的……不过现在么……那个老匹夫应该是生不出了。”

“崔卿仪给他下了一次绝嗣药，我么不放心……自然也下了一次……”

月寻风顿了顿，忽然觉得，所有人眼里的崔皇后都不大一样，在燕玉书眼里，她的母后端庄温柔，明礼娴静；在裴覆雪眼里，他的姑母母仪天下，聪颖持重；而在仁和帝的眼里，崔皇后是一个古板无趣，与他貌合神离的危险人物……

可真正的崔皇后……不，应该叫她崔卿仪，是一个下手果决狠辣，而且善于从源头解决问题的人。

既然后宫永远都会有新的孩子，既然她注定要死去，那么在死之前，她必须给燕玉书搏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有什么比皇帝独女更好的结局呢?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而且，仁和帝多年无所出，后宫美人却源源不断，那么大家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仁和帝自个儿出了问题。按照她对这位帝王的了解，哪怕再怎么怀疑，为了自己的面子，那也绝对不愿去想，不愿细思。

“他总对我们后宫女人没有防备……认为我们脆弱，无用，只是一个花瓶，一个联络家族势力的工具，绝非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小宠物。”

王明华笑着，嘲讽无比；

“但如今，他的日子很快也不比我们好过了。宗室虎视眈眈他的位置，底下权臣蠢蠢欲动，世家们大多唇寒齿亡，也不大再真心为他出力，现如今，他被绑缚在皇位上，接下来，就是该死去了。”

月寻风若有所思，开口问:

“玉书如今封了‘静和公主’，皇帝正打算让她去负责云星节相关事项，而公主她……”

“欲剑指帝位?”

王明华不愧是世家大族培养出的闺秀，哪怕深陷冷宫多年，政治敏锐度依旧足够高到可怕，轻而易举地就得出了燕玉书的真正目的。

也对，毕竟她从未见过燕玉书柔顺伪装的模样，或许是从崔卿仪这个人出发，从而延伸出的一个结论——如果是她的女儿，那必定不凡。

燕玉书点了点头，面前的王明华沉思着，又恢复了最开始那个沉静平和的慈爱老妇人模样，她慢慢地把那根针挑过蝴蝶，而后轻轻开口:

“从这间房走出去，往右直直往前走，就是曾经崔卿仪死去的地方。宫里那些人都嫌冷宫晦气，草草收完尸就离去了，这是坏处，也是好事。至少，有些秘密，到现在都不曾被人发现。”

月寻风于是起身往外走去，此等宫闱秘事让她的脑子不由得有些混乱，过度的思考让她此刻带着点迷茫，去探寻崔卿仪死前的最后一处地方，去得知一个或许已经沉默了十数年的秘密。

会是什么呢?

月寻风依照王明华的话，往右拐过一个廊角，直直往前走去，深雪覆盖着这片荒凉之地，檐角的寒鸦在有气无力地叫着。

面前破败不堪的房屋静静伫立，似乎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