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词晟背着手,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面上没什么情绪。
夜色静谧,仆役提着灯笼恭敬地在一旁等候,摸不透大少爷的意思。
待那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杨词晟方才抬脚入了家门。
走过一段幽幽石子路,绕过抄手游廊,杨词晟忽轻声问:“词远近来很忙吗?”
仆役忙答:“下值稍晚了些,派人去看过,的确事务繁杂。”
他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并未言语。
——
落雨后格外清凉,碧如水洗。
卫醒时梦里是翠青一会儿笑着和她说:“姑娘,你瞧相爷又给了什么好东西?”一会儿是她满身是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模样。
又与扶音满面泪痕交织,最后定格在了宿惊年中毒吐血,苍白无力的清俊面容上。
她陡然惊醒,淋了雨后的头疼痛不已,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下一步的想法。
当即起身收拾一番去听春楼。
走到一半又停下,她险些忘了现在还有宿惊年的人还在跟着她。
她干脆原路返回,而后把那人唤出来,问:“相爷中的是什么毒?”
暗卫摇头:“相爷不让我们告诉姑娘。”
卫醒时咬牙:“我让你说,你便告诉我就好。”
那暗卫犹豫一下,才道:“……是月下雪。”
月下雪!?
明明艳阳高照,卫醒时却有如身临寒冬。
月下雪是一种慢性毒药,中毒者就如同月下雪一般,阳光初升后缓慢消融,断了生机。
当年她母后,正是死于此毒,可她一直以为母后是生病,直到母后死后,才查出中了月下雪。
“……为何,会中月下雪?”卫醒时声音微微暗哑,宿惊年不是有很多人保护他么?
以他心机手段,绝不至于毫无防备就中了毒。
是谁?是萧策陵吗?
杀她不成,就要对宿惊年下手?
为何偏偏还是月下雪……母后中毒这件事,除了已逝的父皇,便只有他们姐弟三人知晓,偏这时宿惊年中了和母后一样的毒……
种种谜团环绕在她心间,让她几乎是坐立难安。
月下雪解药难寻,她依稀记得在宫内总库房还有一颗可解百毒的丹药。
母后油尽灯枯时,父皇怕他们姐弟三人步母后的后尘,费尽心思从西域重金求来的。
只是以宿惊年现在屡次触怒卫熙闻的情况,他决计不可能拿出来。
凭心而论,往日宿惊年对卫醒时还算不错。
起码不曾短她衣食。
况且……指尖抵着柔嫩的掌心,她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她并不愿有第二个人如同母后一般,死在月下雪上。
可是如何得到解药,也是个问题。
她也并不想直截了当对卫熙闻说,她是柔嘉。
且不说卫熙闻信不信,便是她自己也不想再过之前的生活,她为了南朝,为了卫熙闻能坐稳皇位,背负太多骂名,有时几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现在就想着,查到杀害自己的幕后凶手,叫对方血债血偿,而后天高海阔任鸟飞。
暗卫摇摇头,他也不知主子那边境况如何。
“罢了,容我想想。”卫醒时缓缓吐出一口气,又走回客栈。
夜色渐深,月上柳梢,卫醒时一身夜行衣,轻手轻脚行至宫墙根底。
在宫中生活多年,她总是会忽悠着两个弟弟一起偷溜出宫去玩,对侍卫巡逻交班轻车熟路,趁着夜色,借着掩体不知不觉就摸进了宫。
犹豫再三,卫醒时还是决定偷偷摸进皇宫,找出库房里的解药。
事不宜迟,本来她出府也就是为了给宿惊年找药,现在要找到自己家里去了。
造化弄人。
她没有多想,绕开宫里巡逻的侍卫,以及时不时经过的宫人,小心翼翼掩藏在夜色中,往库房的方向而去。
眼瞧着马上就到目的地,她忽闻前方传来一阵说话声,她来不及多想,如同之前那般将自己藏在花丛后,静待旁人经过。
只是那二人声音缘何听着如此耳熟......
她屏住呼吸,伸长耳朵,隐约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恕臣办事不力,还是将那人放跑了。”
这声音......像是萧策陵?!
卫醒时一顿,那另一人不会是......
只听见他声音温和,安抚着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无妨,宿惊年将人看的太紧,倒是辛苦你跑这么多趟。”
萧策陵叹气道:“只是臣想不明白,陛下为何非要杀他那外室......”
卫醒时捂住嘴巴,怔怔坐在原地。
她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震撼淹没了,要使很大力气才能叫自己不呜咽出声来。
萧策陵......竟是卫熙闻的人?
萧策陵和卫熙闻还在说着什么,她却没有再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几番欲杀她之人竟是她一手捧上帝位的亲弟弟。
忽的悲从中来,卫醒时立即想到扶音曾同她说,幕后之人乃皇室中人,她竟从未怀疑过卫熙闻。
难道她身为柔嘉时的被刺杀,也与他有关吗?
一时间心灰意冷,好似她前半生活得像个笑话。
他们渐渐走远,交谈声逐渐远去,卫醒时略显麻木地走出来。
不管如何,先将解药拿到手,至于其他的......
卫醒时现在不敢细想,也没有精力去想。
当务之急是将解药拿到手,其他的事情容后再谈。
夜色渐渐深了。
卫醒时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库房中拿到了解药,只是现在可能宫门已经下钥落锁,她打算去自己还未出宫前的公主殿去摸索着凑合一晚。
只是......
她面色复杂地看着在她宫门前望月兴叹的宋安华,捏紧拳头咬牙,他到底!为什么总是出现在她面前啊!
要不从后面钻狗洞吧......
反正又不是没钻过。
她正转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野猫,张牙舞爪地冲她叫,声音凄厉。
卫醒时恨不能当场晕过去。
“幸莳姑娘......是你吗?”果不其然,身后传来宋安华犹豫不定的询问声。
卫醒时叹口气,别过身子对他道:“宋大人,你怎会在此?”
月色皎洁,宋安华并未怀疑她此刻为何出现在这里:“我随便转转。”
“奥,这样啊。”
卫醒时绞着手帕,只觉氛围怪怪的,两个人都没话说却还要硬是找话说的感觉......
怪不自在。
“幸莳姑娘陪我走走吧。”
宋安华如是说,他面上表情淡淡,看不出什么不对劲。
卫醒时轻叹一声,也好,总之她现在知道萧策陵是卫熙闻派来杀她的,或许可以趁机向宋安华打听一下此事。
这般想着,她轻轻应声:“好。”
宋安华率先迈开步子,领着她往公主殿里头走。
卫醒时不知他要说什么,谨慎地并未先开口。
夜风悠扬,轻慢吹过。
那只捣乱的野猫不知去了何处,“喵喵”叫着没了影儿。
良久,宋安华开口问:“若在下记得不错,丞相如今被囚在府,幸莳姑娘如何出现在了宫内?”
卫醒时料到他不可能不问,因此想了想,将自己路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被陛下召进宫的,宋大人不是陛下的心腹么?怎么此事也不知?”
她边说,边瞧瞧抬眼,去打量他的神情。
宋安华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语气也不自觉加重:“幸莳姑娘此言当真?”
他心中略有疑虑。
单说宿惊年不像是会任由卫熙闻把她带进宫来的样子,若真如她所言,那她此时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便已是最大的疑点。
卫醒时淡然答:“自然当真,宋大人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可是,民女说的有何不妥?”
她在试探他。
花朝节那夜宋安华救了她没错,她原先以为,萧策陵是忌惮宋安华的权势和在他身后的卫熙闻,现下显然不是。
他们分明都是卫熙闻的人,包括宿惊年,只是这二人要保她,那二人却要杀她。
而她疼爱多年的亲弟弟,竟是幕后凶手,实在是令人心痛。
她不动声色看着宋安华变来变去的面色,心中陡然升起几分颤栗般的快意。
他在担心什么呢?他可从来不曾在柔嘉面前露出过这副模样。
卫醒时一直觉得,宋安华和宿惊年二人的脾性像极了,同样克己复礼,同样对她百般不屑。
那时年幼,她是极盼望可以和宋安华共度一生,她想过要好好相夫教子,她有权有势,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却愿意为了他洗手作羹汤,她脾性娇蛮任性,却愿意在他面前压着性子,努力做一个世人口中“贤良淑德”的女子。
可他一言不发,未曾与她有半句商量,便抽身去做了钦差大臣,巡游各地,恰逢母后病逝,两个弟弟尚且年幼,父皇亦是悲痛,强撑病体上朝。
她索性从父皇手中要了权柄,将所有眼泪掩盖在纵情声色下,开始牝鸡司晨,做一个“霍乱纲纪”的柔嘉公主。
不过数月,父皇撒手人寰,她防着几位虎视眈眈的皇叔,将卫熙闻推上了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