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自来以为‘仙人’便是‘闲人’,这几年侥幸得道,喜欢琢磨些没用的东西,就把这一百个公子凳雕满了九十九幅。”
李清乐坐在一众侠客之前,像在开帮会,“但这最后一副属实有些难倒我了,今年索性再从往年的玩法上多加一句。”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什么玩法?李小侯爷又搞什么花样?
往年的玩法又是什么?
“海师兄,他什么意思?”
白进问。
天墟城带弟子队的那个海姓少年海寻玉比别人见识长些,低声解释。原来李府的桃花宴在江湖上另有个说法,叫“游八戏”。
这“游八戏”的前戏分别为“吃珍馐”、“喝美酒”、“赏春景”、“任行乐”。后戏则是“论商”、“求仕”、“清恩怨”,和“极乐横财”。
“‘极乐横财’又叫‘活百世’,”海寻玉道:“意思是说,若有人能猜到这一百把凳子背后的隐喻,李小侯爷便把一半家产相赠。这可是李家……我家从商几代积累的钱财不过李家零头,就算他们曾分过一次家,也足够给人挥霍一百世了,所以叫‘活百世’。”
一旁的风关最厌烦眼冒金光浑身铜臭的人,小声嘀咕:“说起钱来你就起劲……”
他养兄周阳拍了他一下。
“昨晚还不够,你又想找事是不是?”白进从后面一肩膀挤到风关和海寻玉中间,瞪着风关。
“我不过说句玩笑,”风关故意踩了周阳一脚,斜眼看白进,“怎么,你的海师兄是商贾人家出身,我说他旺家上进大有可为,可没有别的意思,你怎么急了。”
“还没完了你,”周阳一把把风关拉到自己右边,和白进隔开了距离,“不长记性。”
“哥,他……”
“闭嘴吧。”
另一头,小厮抬来一个书案放到李清乐面前。李清乐这人有个老毛病,但凡做什么承诺出来,都喜欢落笔为字写下来。
他提笔流畅,字迹偏锋,书法极佳,边写边道:“诸位莫怪,我以前因为赖账惹哭过人,从此信誉全在纸上,不写下来盖个手印,我怕各位会吃亏。”
大伙心说您老人家还真是有点自知之明。
没一会,李清乐盖章摁了手印,把承诺拿给侍女,吩咐晾干了以后好生收到库房里。
他扶着隐隐作痛的手臂,说:“其实很简单,今年新加的玩法就是这最后一把石凳,本侯想请教天下英才,这幅画该怎么雕?若有人能将设计图纸画到我心坎上,我便答应他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都行?”
李清乐点头:“力所能及,不丧良心。”
有人呵呵冷笑,“那请问侯爷,杀人放火在您这儿算不算丧良心?”
“杀人放火?”李清乐一脸无辜,“当然算。”
“我想要李家的全部家产也可以?”又有人问。
李清乐稀奇地笑,“这位英雄,只要你吃得下,我把我家爵位让给你也未尝不可。”
“可这图纸满不满意都在你一念之间,你这不是在玩我们!”
李清乐收起折扇,笑着指了指大门口,“不信我也没关系,出门左转,直走过桥过园子,外三门房领枝桃花,慢走不送。”
他余光里瞄见书房飞进一只白鸽,示意侍女一个眼神,那侍女立刻会意,行礼离开。
李清乐接着说:“是游戏也是交易,我自有我想要的。各位,我是什么人满江湖都知道,虽说这几年闲里偷闲懒得管事,可我也不是才发懒,我一直就懒,没点图谋也不会有这个桃花宴了。”
“小侯爷实在!”
“对,小侯爷,我信你!极乐横财皆是天意,得之欣喜,失之无妨嘛!重在参与!”
“说得好!!”
李清乐提着笔,撑着面前的桌子站了起来,走到唯一空白的石凳前,蹲下来盯着这块石头。
众人纷纷围了上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谁想他看了半天,突然抬起笔来开始作画。
“侯爷在干什么?”
“别说话,侯爷在给提示。”
“这是一个人,身形不祥,样貌不详,在我房间的屏风后面,正看着地上的……一块玉,”李清乐圈了一个大圈一个小圈,“这玉触手温凉,百年难遇,上融血肉一般的红血雾……”
“是血玉!”有人抢答。
李清乐指着声音方向,点了点头,“对,就是血玉,这血玉坠雕形不详,只知道这世间仅有两枚,同生共死,血肉相连。”
离得远的人没听清:“什么?同床共枕?”
“是同生共死!别打岔!”
“只是,”李清乐指了指那个“人”,摇了摇头,“这玉坠不知道被谁给偷了,我昨日午觉起床以后就不见了踪影,各位能替我将这玉坠形状和人的样貌补全吗?”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傻的人也听出来了。这李小侯爷铺垫这么半天,又是游戏,又是承诺,说白了就是因为这块玉。
这块玉,很重要,丢了!而且偷玉的人就在客人里。
李清乐站起来的时候头有点发昏,被海寻玉一扶才站稳,道了声谢。他扇扇子说:“我原想叫手下搜各位的身,但转念一想,一来,各位都是道上有头有脸的人士,李某心里是敬重的。二来,有朋自远方来,便在我家吃错东西,李某心中有愧,这件事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三来,那玉坠价值连城,不下点血本,恐怕那偷玉佩的人宁可吞肚子里也不会还给我。刨人容易,我更惜玉。望大家尽力。”
此言一出,众人集体沉默。
只听那个挤在师兄弟们中间个子最矮的风关说:“我们不傻,侯爷下回直接说第三就行……”
李清乐笑笑。
“也可以换个说法,”海寻玉这时也开了口,“侯爷,您的意思不会是,玉找不到,我们便不能离开,您是这个意思吗?”
“小朋友很有礼貌嘛,”李清乐点点头,“是的。”
“那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风关问。
这个叫风关的少年很清秀,模样生的几分干净的女相。李清乐直勾勾看过去,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那恐怕要出人命。”
风关闪过一丝错愕。
找不到是不行的,反正玉肯定在这群客人们中间。
李小侯爷的意思是,一个一个刨了肚子也要找到。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
李清乐“笑扇公子”的名号是怎么来的?天墟城这群弟子最大的海寻玉十七岁,最小的风关今年不过十四,五六年前笑扇公子江湖扬名的时候,他们多半还小。
只有海寻玉家里人脉广,消息快,比别人多知道一些。
“这件事,我只听我叔伯和我爹私底下说过几次,因为我家和李家一直有生意上的往来,”正午,在李家给天墟城弟子分的小院子里,几个半大少年聚在一起关上门窗,只点了一支蜡烛,“这件事明面上不能提,是禁忌。”
“禁忌!”白进瞪大眼睛。
风关翻了个白眼,“放屁的禁忌,你能不能别把故弄玄虚那一套搬出来?尴尬不尴尬?”
白进刚想习惯性反驳回去,被海寻玉止住了,气的撇嘴。
周阳也起了兴致,一把搂住风关捂住了他的嘴,“海师兄,你讲你的,别管这个嘴巴臭的。”
“唔……”风光挣扎。
周阳“嘶”一声轻拍了他一下头,风关“呜”地老实了。
“你们小时候听没听说过,江海五大门?”海寻玉问。
“这个我知道,我在天墟城的藏书阁里见过,”周阳回忆说:“江海五大门是在现如今江湖四大派之前的‘联合盟’话事人。分别是万花谷孟家、长寿山岳家,联合盟之首的闲林山庄林家,还有两家叫……叫……我忘了。”
“永生宫江家和暗河陈家。”海寻玉补充,“江海五大门的五个门主师出同门,十分团结,可以说那十几年间整个江湖都在他们的控制下,可就在五年前正月半那天夜里,长寿山岳家被屠,然后是陈家、江家、孟家,最后轮到林家,半月不到,一家不落。”
“那不是鬼干的!”
“要是鬼就好了,要是人,简直毛骨悚然……”风关打了个寒战,周阳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海寻玉压低了声音,“五大门死相凄惨,杀人者不留活口,谁也不知道他们得罪了什么人,至今都没有证据。但想来,若不是官府人,试问江湖谁家有这般手段和动机?起初这事没人敢提,江湖各派人人自危,直到后来风波过去,消息才传出来。”
“是谁干的?李清乐?”
海寻玉:“不知道。”
“不知道你说什么。”
海寻玉“嘘”一声,“不说是他,也没说不是他。他笑扇公子这个名号是四五年前,李清乐去狗娘家做客,狗娘家养了十几条从五大门凶宅里带回来的狗,那群狗待别人都温顺,但一看见李清乐就发疯地叫。那李清乐就还是今日那个笑眯眯的模样,手里握着那把乌木折扇,才有了笑扇公子的名号。”
“所以就有人怀疑灭五大门的刽子手,是他?”白进道。
“嗯。”
“按理说李清乐是官府人,他和江湖有什么相干?他为什么这么干?”风关好奇追问。
“这有两个说法。”海寻玉答:“一个是五大门势力过强,天子授意他除掉五大门。还有一个是说他那时候丧父丧母,弟弟被仇家在万骨窟虐杀,他怀疑是五大门干的,但又不知具体是谁,索性全杀了泄愤,人已经疯了。”
后来的故事不用说也知道了,江湖没了五大门以后陷入混战,近两年才重建“联合盟”,确立了新的话事人,江湖四大派。
这回出山的天墟城弟子队里就有三个少年是四大派出身的公子。一个是白进,他是道医世家落桐源白家旁支的公子。风关更厉害,他是天外楼嫡系的少主,日后的天外楼继承人。最后一位现在不在场,正是那位新联合盟之首的乾越山的少主,萧错。
“想来五大门当年霸道的很,不然其他人也不会噤若寒蝉,吓成那个样。这么一说,我家如今能混到联合盟做话事人,还得多谢李清乐了……”风关若有所思道:“海师兄,李清乐会不会就是我们这次要找的人啊?”
“不好说。”
“不会吧,城主会出这么难的题?”
“怎么不会,城主什么事做不出来。”
“且不说他是不是当年的刽子手,我方才也一直在想,他昨日一整天没露面,今日又坐座轮出现,显然行动不便,身上一定有伤,且是重伤。”周阳道。
白进苦脸道:“城主给的线索是‘三处刀伤,胸口一掌’,那咱们只有扒开他的衣服才知道要找的那个人是不是他了……你们谁敢?”
“……”
“……”
“……还是算了。”
“怎么能算,结业期限就快到了,人还没找到,我还要肄业呢。”
“你要肄业还是要命?”
“要去你去。”
“不去就有命了吗?他要的玉坠找不到咱们都得被刨了,还不如趁着他受伤难行……”
“信鸽都传不出去,你真当他那些黑甲兵是摆着耍帅的!”
“万一不是他怎么办?”
“不扒怎么知道?你好好跟他说,我看他挺好说话的……”
“再不然咱们给他把玉坠找到,提要求的时候就让他纡尊降贵,脱个衣服?”
“……好主意!”
“就这么办!”
“想作死别带上我。”
就在大家即将达成一致的时刻,门口突然“砰”的一声,有人踹开了房门,大步走了进来,“逼杀刘伯辛的人,不是他。”
来人正是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