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乐这晚是攥着那封加急密信入睡的,点了安神香。
第二日清晨,许方正给李清乐换药扎针时看见那张已经被破译的信纸还没烧掉,看了。
只不过字是都看得懂,但他一个江湖人,实在不理解李清乐派人调查宸王是何用意。
眼见门外那群被“软禁”的桃花宴客人越聚越多,许方正一针扎醒了李小侯爷,把信纸一巴掌盖在了他脸上:“该醒了。”
李小侯爷“啊”了一声,没睡醒,刚想翻身往床里蹭,被人恶狠狠收紧了伤口的绷带,疼的后背都绷直了:“呃……疼!”
许方正将两端床帘挂开,灭了安神香,推开天窗通风。
李清乐以前的睡眠很好,根本用不上安神香,但这些日烦心事忽然多了起来,安神香点的勤了,用久了也就不管用了。
所以他眼底始终有一层淡淡的乌青,睡多久都消不下去。
李小侯爷疼劲过后,不长记性,接连使出赖床式连环十八招,可最终还是被许大夫一针扎的嗷嗷叫唤,只能哭着起床。
终于把人叫起来,许方正洗手间用鄙视又无奈的眼神看李清乐,忽然问:“你在监视宸王?”
“……啊?”
清醒第一句就被问懵了,李清乐茫茫然看着面前这个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冰冷的大夫。
直到看到那封密信,才反应过来,“哦,我……好奇。”
他将信塞到被子底下,下了自己胸口的针,“你看过信了?”
“嗯,”知道李清乐是不会对自己说真话的,许方正接过针一根根插回针袋里,“看不懂你们官府人的弯弯绕,略猜了猜。”
江湖人一般称与朝廷有关的地方为“官府”,称里面的人为“官府人”。
李清乐笑了:“哟,许大夫仙人下凡了啊,愿闻其详。”
他听见窗外有人曲咕着说话,想必是桃花宴的客人,明白了许兄逼他起床的原因。
“密信中提到富殷,我猜你此次外出多半也是去此地,与快刀手刘伯辛的自杀有关。”许方正道:“你受伤,我猜,莫非是这个宸王打的?”
李清乐拔下最后一根针,绽然一笑:“许兄果真是做家主的料啊,好生聪明。”
许方正不管他,继续猜:“以宸王的身份,让他擅离西北亲自去找刘伯辛一个江湖人,必有不能示人的原因,你也是一样。所以你与他必定乔装而行。但至少交手那时你已经认出他,而如今,你这般着急派人打听宸王的消息,无外乎是你想知道,他有没有追你到帝丘,有没有在你昏睡时,出现在你的房间。”
许方正:“没说错吧。”
“……”
“知道你们关系好。”
“……还行。”李清乐面容僵硬了片刻,从床上下来,“挺好的。”
他胸口寒毒已排出近半,动作较昨日要轻松许多。
“那枚玉坠我见你一直带在身上,昨日怎么丢去屏风了?”
“……”
“玉坠也是宸王送的?”许方正愈发看穿的眼神,“你生气宸王对你动手,所以拿他送你的玉坠撒气。”
“许兄,你还是别猜了吧,”李清乐手上沾了几滴水弹向许方正,“裤子都快被你扒干净了!”
许方正躲避不及被弹了一脸水,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若真想尽早回京,这半月的疗伤务必要心无杂念地配合我,不然稍有差池,余毒渗进心脉,只会前功尽弃,更费功夫。”
李清乐咧嘴一笑,不要脸道:“那你不如扮作个闭月羞花的美人,我一准配合你。”
“……滚。”
许方正自从来李家大院做大夫,就觉得自己上了贼船,那些大家族出身的礼仪谈吐、不讲脏话、不翻白眼等优良传统统统都不在乎了,底线越来越低。
李小侯爷也怕回头被这人报复给自己来个“银针的一百种扎法”,找补道:“别生气,知道太多对你也不好,我自己心里有数……不过话说回来,你若是不想扮美人,我扮也可以啊。”
“一边恶心去,”许方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流氓似的看李清乐,“谁愿意知道你的事。”
宸王的事就这么岔过去了。
李清乐叫来忠叔,让他去厢房取来一辆前后有四个轮子,后有靠背,可以从背后推行的座椅——这是他十六岁那年为怀胎八月不便行走的成君皇后发明的方便去御花园散心的生辰贺礼,取名“座轮”,曾在各地豪门贵妇间掀起过一段风靡,现如今早已改进多次,不只能用于孕妇,还能用于他这种重伤难行的人。
李清乐惯穿浅色衣服,吃过早饭后,漱口,不紧不慢地挑了一件靛白色云锦绸,上绣着仙鹤纹的衣服,还裹了一层狐绒玄色袍,散开发髻,在左耳钉了粒精红色的宝石,右手衔了串翠墨的珠子,拿上了一把乌木折扇。
“忠叔,推我出去吧。”
捯饬完,李清乐用丝线拎了根羽毛,不知从哪逗出一只通身油光水滑的大黑猫,被他一把抱住,拎起来放在腿上顺毛。
那黑猫亮黄色的眼睛,粗壮的尾巴有节奏地拍打着。
忠叔要推李小侯爷出屋,许方正这时忽然抢了过来,“府里的人来路杂乱,忠叔,你亲自去盯着午膳后的药,我推他出去。”
“这……”忠叔不敢应。
李清乐若有所思地看了许方正一眼,颔首道:“许大神医不计前嫌亲自推车,有劳了。”
房门打开的时候,晨起的阳光正好擦着边框射进去。
只见李家大院的主院已经站满了人。靠近卧室走的廊里站了两排黑甲护卫,另一侧院落,高矮胖瘦各路豪杰都在小声交谈。
这里毕竟是官府地盘,阶下这些人只不过是些江湖人,哪怕胆子再大,在道上的地位再高,也不敢轻易在这种地方造次。
李清乐手串随意地绕在指间,接触到阳光的一刹那他眼睛不太适应,展开折扇挡了一下。
移开扇子前,他先于折扇阴影里展出一个笑,招呼道:“诸位久等,本侯起床比较麻烦,真的是努力了很久啊。”
他一露面,在场曾见过他的和今年头一次参加桃花宴的客人都愣了一下,脑中冒出的几乎是同一个念头——这李小侯爷简直他妈的和传闻里一模一样。
李清乐在江湖有个流传甚广的名号:玉容清风,笑扇公子。
——可他怎么坐着座轮?
“这小侯爷怎么和去年不太一样,我是说面相。”
“和前年差别更大。”
“我怎么感觉有点瘆人……他能不能别这么笑啊。”
有人小声嘀咕。
李清乐扫了一圈,在这一院人中间果真聚着十来个少年,估摸着就有妙音斋打架那几位。
这些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敢在李家店里闹事,这会子却跟撞了鬼似的,蔫了一片,除一个扎高辫的少年,其他人看都不敢往李清乐这边看一眼。
“不至于吧,我不过笑了两声,胆子都给吓破了,”李清乐抬头向后看着许方正,小声问:“这是你们天墟城的小朋友?”
“嗯。”
江湖上有个山头叫天墟城,是江湖四大派建立,专门为四大派培养候选弟子的地方。
许方正既是奉新许家家主,也兼任了天墟城道医门的老师。
学生撞见老师,这和耗子撞见猫有什么区别?
“哦,原来不是因为我……”
许方正低声道:“我教过他们统课,分班时收了那个高辫的小子,叫萧错,不爱学医偏要拜我,吃我的喝我的两年,后来因为课业一团糟,滞学不能肄业就被我打出去了,现在跑到剑术门拜师,脸皮比你还厚。”
“什么话,”李清乐好笑地转回头去,打量那个靛衣高辫的小子,“天资不错,是个好苗子,我看就是你不会教。”
“说的好像你教过一样。”
李清乐又笑笑。
许方正把座轮往走廊方向推,左右守卫的黑甲士兵训练有素地散到两侧,铜墙铁壁般围在李清乐身后,黑压压一片。
在场多有认识许方正的,他虽然年轻,医术却很拔尖,只因行事低调不太爱见人,没想到竟然跑来给李小侯爷推车了。
“忠叔,上茶。”
话音未落,那些以前参加过桃花宴的客人们忽然齐刷刷地散到了两侧,其余人不明所以,也跟着散开,空出了院中一块地。
只有萧错没动。
忠叔刚想提醒下这个特立独行的少年,被李清乐止住了。他笑着问:“小少侠,你是谁家的?”
“天墟城弟子,当归岭门下,萧错。”
其余天墟城弟子一听这话脸都绿了,不知是因为他们这次来帝丘为的是查案,而查案最怕暴露身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譬如一听“当归岭门下”五个字,某位姓许的老师白眼一翻,找个理由扭头就走了。
当归岭就是许方正负责道医门的山头。
“哦,”李清乐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乾越山的少主。”
乾越山是江湖四大派之一,四大派送自家子弟去天墟城求学是常有的事。
萧错:“也可以是。”
“真的不让?”
“上茶而已,为何要让。”
确实挺狂。
“那好吧。”李清乐示意紧他边上的女使推他到一旁扶手边,余光里,萧错一直盯着许方正离开的方向。
李清乐这个天工奇巧的院子都是他这几年闲来无事时自己一砖一瓦造的,除那些表面机关以外,还有很多轻易看不出来。
他伸手扭动石阶上一个火焰莲花状的扶手,下一刻,只见那块空地上忽然升起数个石凳……与石凳一同升起的还有那位乾越山的少主。
萧错:“…………………”
“噗。”
风关和周阳先没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是乌泱泱一片人。
有人啪啪鼓掌:“好!”
海寻玉作为天墟少年队领头大哥,尴尬地捂上了眼睛。
当事人冷不丁地出了洋相,挂不住,直接从脖子瞬间红到耳朵,忙跳下来落荒而逃。
众人笑的更大声了。
“这脸皮挺薄的啊,”李清乐笑呵呵地问女使,“我真比不过他?”
“……”
女使们一排排端着茶盘,给每一个石凳都放了一杯茶。
等大家笑过了劲,李清乐做出个请的手势,道:“重峦绘景百人凳,诸位,将就着坐吧。”
这一百个石头凳子上每一个都是李清乐亲手雕的画。
江湖有名:公子凳。
*
此刻,西北关外。
回朝天。
风雪交加一整夜,天边刚刚迎来破晓,回朝天群山连绵,被雪封了路,困住了数百行军。
——这是宸王楚长瑅巡完粮道,班师回朝的队伍。
主帐内气氛低迷,楚长瑅正背对着众人,站在剑台前低头擦拭着一把黑柄金纹的宝剑,墨狐披风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
帐外烽火铁骑,帐内焚着浓香,掺着醉人的烈酒气。
最前那张桌案上放着一封红头信,是昨夜大雪封山前八百里加急从京城寄过来的,送信的人刚刚才找到宸王的队伍。
看字迹,这信写的很急。
“殿下,”长久沉默后,一个武将鼓起勇气,上前道:“太皇太后慈爱宽厚,即便真大事不好了,您一时赶不回去,肯定也不会怪您,况且人活一世……”
“咳咳。”
话没说完,就被身旁一个儒将打扮的人捅咕了一下打断了。
“殿下,”那儒将说:“钟太妃娘娘的信中并未提及太皇太后病况如何,反倒托殿下在回京路上过路下帝丘,捎上永安侯……末将斗胆猜测,情况还没到最差的地步,无需过分担忧。”
“就是就是,老徐果然是文化人,正说到点子上,”又有武将附和,“要是真着急,谁还管什么永安侯?他李清乐又不是皇亲国戚,就算是,难道他自己还没长脚?走不了了??”
儒将徐督山无语地撇了眼这满屋子都不会说人话的武将,示意副将赶紧把这群人嘴给堵上。
但回头,却见那宸王剑刃回鞘,根本不想搭理将领们的话,只兀自来到一旁简陋的小香案前,伸手,掀开几层厚厚的织花锦,便见其中供奉的一尊天佛。
宸王楚长瑅,他是当今大虞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