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帆踏进李府的门槛时,天才刚刚擦亮出一线光,府内却已排起了长龙。湖兴附近的武者但凡自诩懂些拳脚,都不约而同地集聚于此。一时间,李府上下只见人头攒动,众人摩肩接踵,只等比试之时大显身手,可得贵人青眼。
“借过,借过。”明帆挤到人群最内圈,已出了一身热汗。他环顾四周,发现武者们所在之处为李府的演武场,最中间是一个足有一人高的方台,方台四边没有任何绳索遮挡,四角各插着一面黑金色旌旗,旗尾垂落在台边。
想来应该是最普通的比武之法,两两对决,谁若先掉下高台,便输了比试。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乏有来凑热闹的,“敢问这位大哥,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有何缘故?”
“你竟不知道?”明帆身侧一个壮士道:“听说过菰城侯吗?朝廷新封的那位。他正在这里招徕义士,若能得他首肯,做他座下武师,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菰城侯谢抚,乃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英杰之一。居庙堂之高,以战功得以封官授爵;处江湖之远,以一记揽月鞭声名鹊起。
明帆想起一些关于谢抚的传闻,据说这位侯爷出身梅川谢家。其父安晋侯谢晟,原是江湖人士,大行皇帝驾崩后入朝为官,曾为大晋安定立下不世之功,破例封侯。谁知一夜之间离奇被屠了满门,据说血把整个府邸都淹没了,从此再没有任何消息。
直到三年前,一个少年凭借俊俏身手被朗州县令看中,做了一个小小县吏。彼时响马贼肆虐,夺取一地便要烧掉官府,将长官吊死在府衙门前。官吏人人自危,偏这群人大多由流民组成,聚散无踪,行迹诡谲,想抓他们往往费力而无果。
一天夜里,寂静的官道突然传来达达的马蹄声。守城的士兵刚探头张望,就被一把光可鉴人的镰刀割断了喉咙。朗州县令在睡梦中被拖起来,像一只破口袋挂在官府衙门前的牌匾上。
响马贼们将剩下的官吏糖葫芦般穿成一串儿,领头者对着名册点了点,一个不差,刚满意点头,就听见高处传来年轻的男子嗓音,“还差一人,我初入府衙,还没来得及入册,想来诸位没有将我算上。”
话音刚落,一道罡风袭来,凌厉的鞭子夹杂着强劲的内力从他眼前划过。鞭影先是闪过横梁,麻绳断裂之声未尽,那鞭子又如游蛇一般卷上了他的咽喉,将他勒住脖子吊在了原有的那道横梁上。。
玄色衣衫的人影翩然落地,没有任何拖延的,五指一收,就勒断了那人的脖子。动作快得如同电光火石一般,众人再定睛时,那刑具一般的长鞭已乖巧地回到他的后腰之处,只余鞭柄处挂着一枚玉片,色泽暖明,形如一轮半月。
如今江湖几乎无人不晓“揽月鞭”,其盛名便发端于此。此后,谢抚官任朗州县丞,被老县令举荐给并州牧江撰,随之平定诸侯之乱,屡立奇功。并州牧上书朝廷,言明其乃谢侯遗子,圣人感佩其父子功勋,封为菰城侯。
其间详尽之处,就不是明帆一介白身可以知晓的了。
半晌,明帆听见武场中央传来擂鼓之声,这是快要开台了,心道:“侯爷有如此大能,即便做不成他座下武者,能得他一招半式的指点也好,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会亲临。”
他这厢心思百转千回,台上不知何时已走上了个身披轻甲的武士,约莫是谢侯的亲兵。
那人举着个木箱,道:“请诸位前来抽签,抽到相同次序的便上台来进行第一轮比试。切记,此番比试只为切磋,不可伤人性命。侯爷稍后便来,诸位先行比试。”
明帆从木箱中取出一枚签来,上面写着“拾伍”。
众人皆取签定序后,台上那轻甲武士挥动一枚旗帜——“一”
人群中跳出个矮瘦的男人,身轻如燕,落地无声,双手各配一枚短刃,绑在腕间悬于掌下。
另一边走上一个高大男人,右臂比左臂粗上一圈,系着一条墨色束带,更显肌肉结实有力。他面无表情地跨上方台,神色冷淡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手,低头将手里拎着的长枪掷于台下,“校卫言不可伤人性命。”
那瘦小的男人露出被人轻视的神情,却不舍刃,反而生出了几分警惕,两柄短刃交错横在身前,“青兰园张谦,请教阁下高招。”
“云洲小筑方佩,请赐教。”
武者也讲求宗派,若是放在从前,大派的武者根本不屑于和朝廷之人扯上联系,哪里肯为其驱驰效命。但如今皇室衰颓,诸侯并起,连世家大族都朝不保夕,这些乡野之人用以安身立命的基业更是一丝难存,最好的出路便是寻一个赏识人才的明主投靠,以战功武艺博一个前程。
青兰园在菰城还有些名气,云洲小筑却闻所未闻,话落便有人暗自唏嘘,这口出狂言的年轻人怕是要吃亏。
方佩垂着眼睛,运力在右脚,仿佛要生根在这里一般。空气里传来“锵锵”的声音,那是刀刃摩擦发出的金属声。
张谦旋身逼近,全身被轻巧地缩成一团光影,两枚刀刃平展,一枚刚刚划来,另一枚接踵而至。
刀片正抵着方佩腰腹前三寸,方佩立时下腰闪躲,以右脚为支点转了半圈躲过奇刃追击。
“短刀宜近身攻击,长枪正好克制它,这人托大丢了兵器,以肉身相搏,怕是难有胜算了。”明帆暗道。
果然之后张谦屡屡进攻,逼得方佩只能四处躲闪,毫无还手之力,在方台的四周盘桓。
方佩个子高大,身手却灵巧,在如此凌厉的攻势下竟坚持了这样久,还没被短刃刺中。明帆心中正惊奇,却见台上人的步法突然变了。
原本大面积游走的脚步突然集中在一块极小的区域,虽然躲避得左支右绌,却始终没有跨出这个区域,逼得张谦只能绕着这个方寸之地四面八方地挥斩。
不知为什么,明帆觉得方佩似乎格外在意对手的身法。有时甚至连飞来的刀刃也不看,时而逃窜,时而停驻,只为看清对手出招收势时的每一个动作,仿佛能从这几息之间偷师学艺一般。
明帆心中一凛,这才发觉一点端倪。方佩如此潦草的防御竟能将快刃一一挡下,哪里是普通武者可以做到的!
到后来,方佩连身法也不看了,像是对他失了所有兴趣。
张谦浑然未觉,脸上尚带着势在必得的神色,将全数内力集中在右手,跃至半空,倏然并刀斜斩下来,利刃如雷霆飒然而落,势要一击结束比试。
方佩抬起头,脚下却黏了胶一般纹丝不动,仿佛被来人摄住,要放弃抵抗了一般。
场下的人一片哗然,连明帆也有些怔然,“受这一刀,怕是得抬着下比武台了!”
张谦翩然点地,刀刃逼至腰间,两人挨得极近,众人一时也看不清两人中间的情形。
“这——这就结束了?”明帆还没发出感叹,又听见台上发出“锵锵”两声清音,两人竟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对,是方佩还维持着。而对面的张谦更像是被钉在台上,肩膀细微地颤抖着,幅度越演越烈。
众人意料之外的,张谦好似突然被一股怪力重重弹开。而那两柄冷铁却牢牢被控制在方佩上下掌心的内力里。他低头合掌,将卷了边的刀刃随手扔在地上,才一步步地朝张谦走来。
张谦被他的内力震伤肺腑,还没完全回过神,就被对方一脚踹下方台,只看到他尚未复位的一角衣袍。
“承让。”
校官唱喏完“方佩胜——”,他脸上并无任何获胜的喜悦,又如来时一样面无表情地跨下高台。
明帆看着他走远,心惊道:“如此深厚的内力竟然藏了这么久,之后的比试可别叫我碰上他,不然我怕是连三招都撑不过。”
谁知方佩此时突然转头,正对上他探究的目光。
明帆吓了一跳,这兄台连人腹诽都能听见?!不会就此盯上我了吧,连忙做贼心虚地转头向后看,又对上另一双眼睛——来自一个身着红衣的女武者。
说是红衣,其实并不贴切。准确来说是一身黑红交织的劲装,底色纯黑,其上蜿蜒着朱红枝杈般的纹路。这抹艳色一直蔓延至在女子匀润的口脂上,更衬得她面容洁白如雪。
那是一位容色秾丽的女子,点漆一般的眼眸上是两道羽玉眉,眉峰上挑,显出一点锋利来。这样的佳人偏偏面如冰霜,脸上一丝笑模样也无,她冷淡地望了明帆一眼,又移去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