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爱》
「愿以流砂金光作伐」
-
(八十七)
李哪吒其人,脾气暴躁,傲娇嘴硬,肆意放纵,凶的一批。
但好哄。
不管是三岁还是十三岁,甜言蜜语好用,激将法也好用。
夸他的好话像车轱辘似的说了一堆堆,我望着少年的赤色眼睛,真情实意宛若告白。
没一会儿哪吒就被捧的高高,绯红薄热再也藏不住,耳尖红红,脸颊也红红。
缠着肩胛手臂的红绸流水般退走,害羞了似的缩回少年臂弯,飘飘荡荡犹如水中红鲤,尾鳍摇曳扭捏。
“你你你、杜若!”
哪吒梗着脖子坚决不往后退,眼神却往旁边乱飘,躲着不与我对视。
“你就会说些骗人的话、……哄我,……哄小爷开心!!”
我侧了侧头,很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不叫姐姐了?”
“……”美少年哪吒沉默。
他抿住好看的唇,赤眸亮的惊人。
半刻钟前那魔神般阴沉狠戾的气势都似雪入热油的消失无踪。李三少爷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不等羞赧从脸上退去,哪吒突然抬手捏住了我的衣袖。
就在袖口的位置,离手腕还有一点距离,却像捏住了心脏一角似的,有些坠坠的沉。
我垂眸静默地看了一眼,抬起来便与少年明亮的眼眸对视上了。
“……来陈塘关这一路风餐露宿,害你辛苦了……”他别别扭扭的说,“你、你……你好好休息。”嗓音压得越来越低。
原本还意气风发又桀骜的模样,现在听着就似乎有些低落。
我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只是看着,目光想要穿透他的皮骨血肉肌理,望见他所思所想。
哪吒却也不再说、或有其他什么举动。
他主动松开紧抓的五指,手重重滑落下,好似少年心里那些沉甸甸的情绪、想法、渴望也一并落下。他垂下眼帘闭了闭眼,蹙着眉从我身旁走过,推门离开。
轻轻的。悄悄的。慢慢的走了。
眼神另一端下意识地追逐着他,身体却如脚下生根般站在房间的巨大阴影里。我由里向外默默望着少年的背影,变小,消失。
……他好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猫哦。
孩子没要到想要的。孩子不说。
(八十八)
良心忽然又有点针扎似的疼。
*倾霄粗口*草啊——
(八十九)
花妖生长藤蔓枝叶攀爬人的床榻,黑暗里静悄悄开着一朵红色妖冶的倾霄。
夜色沉沉,睡梦也沉。
梦里有落石,有轰隆巨响,霹雳惊雷。
戾风呜呜地吹,魂哭鬼叫,像倒春寒的阴雨黏在皮肤的湿冷,又像斧子巨刀挥舞着削砍皮骨,枯萎的身躯被翻出一堆森白的死肉。
不祥、不祥、不祥——
我在狂风骤雨的惊惧惊魂中醒来,噩梦一场。
窗外天光大亮。
现实的微风捎来海水的咸腥味道,挑动神经。我恍然想起这里是陈塘关,身处李总兵府上的客房。
恢复人形后我呆坐榻上好久。我想起几月前从泠幽山出来后做的梦,无尽无垠千年万年满满的黑暗里,突然有一颗火红的流星跌坠。
夺目的赤红惊艳,多么璀璨,多么耀眼,极致的美丽背后同时也是落地撞击摧毁一切的烬灭。
转生为倾霄之后我已经很少做梦,如今这两个噩兆般的梦仿佛预示着某种隐秘的未来……结局。
明明只是缥缈浮云又无根无据的谵妄,睁眼醒来便烟消云散,却偏偏教人心里不安惶恐。
我叹气,深呼吸然后缓缓吐息,平复心绪,不愿、亦不肯在脑海中联想到哪吒。
若真要如此,命运也太过残酷了。
(九十)
怀揣着满腹愁思,我出了李府客房,在跨过这道门的瞬息间收敛沉重的心事,覆上倾霄的面具。
生活总要继续……既然是倾霄那就要要笑呢,微微的笑。食爱为生的花不入轮回,只来三界人间这一趟。既如此更要在这世间行走,看更多的风景,品更多的人事百味。
世事无常,妖生不易,谁又不是在这苦海中起起伏伏。
我慢慢穿过铺着齐整石砖的院子,也路过了李哪吒的屋子。
那屋门窗紧闭,丝毫不像它敞亮到门户大开的主人。
我停下来,驻足看了一会儿,方才迟钝地意识到哪吒应该不在他的房间里。
“仙子可是要找三少爷?昨儿半夜收到急报,少爷他就除妖去了。”
不知何处何时冒出来的李府管家如此说道。
他笑呵呵的,看得出来年纪有些大了,脸上堆折了细细的褶子。慈眉善目脸圆圆的样子让人感到很是亲切。
“唤我名字杜若便好。”我下意识进入到营业状态,开始客套:“仙子这个称呼……担不起。”
“杜若仙子说笑了。您可是救了我们家少爷的大恩人呐。”果然管家也客套了回来,接着话音一转:“仙子找少爷可是有什么事?三少爷法术高深、战力非凡,又有许多厉害法宝傍身,除了那东海的龙三太子就未曾见有谁能与三少爷一战,连金吒少爷木吒少爷都不是他对手呢!仙子可放宽心,想来哪吒少爷很快便能回来的。”
我:“……”笑容微微僵硬。
刚才好像听到了某种熟悉的推销话术。不确定再看看。
唉,好大的误会啊——不是、等等,孩子才十三岁就开始替他考虑这种人生大事真的没问题吗??虽然他往那一站净身高一米八往上高大健美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十三岁吧但是!!
……哈哈真是很可刑也很可拷……神话时代麻烦也遵守一下基本法谢谢:)
吐槽之魂蠢蠢欲动,我勉强压下嘴角抽搐的冲动,维持住自己淡然悠远端庄温婉的医士形象。
“我没什么要找他的事。”尴尬哦。
“只是临走前、出于礼数,至少要同他说一声。”
管家顿时惊讶,眼睛瞪大,就连脸上褶子也跟着张开了:“仙子现在就要离开了?这、这,可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要不还是等等三少爷他回来……”
我确实是真的很想趁着哪吒不在直接走……但他那个性格那个怨种脾气,我又不是没摸清楚。
“我准备离府出去在陈塘关内做个义诊,免得他来找我却不见,又闹起性子。”我目光转移,丝滑切换了说法,“待会儿我便去同李总兵殷夫人说一声。也劳烦您稍后转告哪吒吧。”
“原、原来这样。”管家像是被我刚说要走的话吓着,面露了两分犹疑但又即刻收起,露出敬职敬业的笑脸:“……仙子嘱咐,一定如实告诉三少爷。”
我笑着道过谢,转身走了。
(九十一)
找到殷夫人的时候,她正在招待一位白衣少年。
明明是应该不认识的人,可,不知为何我却对那少年背影硬生生看出一丝熟悉来。
“杜若仙子!”殷夫人看见我,招呼道,“昨夜歇的可好?”
我回以礼节性的微笑,说尚好。
一来一回对话间,那白衣少年转身。
蓝发蓝眼,面若冠玉,他生得极好看,五官容貌皆是凡人难及的俊美空灵。那美色是与瑰丽到令天地失色的哪吒截然不同的温润柔和,令人想到潺潺流水,溪流江河,白日阳光下微波浪花的平静海面和涌蕴藏无尽神秘幽暗的深海。
他额间有蓝色印记。更重要的是,头顶有一对精巧温润的蓝色角冠。
看到背影时我就猜他会不会就是管家方才所说的东海龙族三太子。早在醴弥结界时,岚姬姐姐也同我说过哪吒是被他朋友接走的,想来就是他了。我记得名字是叫……敖丙?
但看到龙三那双湛蓝似海的眼睛时,一瞬间我顿时从回忆的角落里翻出并记起——那个赶往泠幽山前在青城与我擦身而过的白袍少年。
也是他。
原来是他。
很显然,对方也认出了我。
他先行了个礼,长身玉立,看得出教养风度都是王族仙家的水准,还挺守规矩的那种,和桀骜肆意不拘一格的哪吒完全就是对立面。再加上这人妖有别的世道,真不知道他俩怎么交上的好朋友。
“杜若姑娘。又见面了。”
“当日多谢龙三太子。事出有因,未能及时酬谢,还望见谅。”
“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不必介怀。”敖丙视线落在我身上细细打量,有探究,也有纯粹的好奇。
“而且我听哪吒说了,你是为他采药才急着赶路,该我谢姑娘你救了我唯一的朋友才对。”
这话感觉不太能接,“只是尽医者本分。”我含糊道。
殷夫人这会儿适时插入对话:“原来你们认识?”
“曾有一面之缘。”敖丙道,三言两语向殷夫人说明白了前因后果。
“哦哦——那可真是巧啊!”殷夫人听完后也是睁圆了眼睛感叹。她表情真丰富。
我没说话,只敢跟着笑笑。这话都不敢接。
心想确实挺巧合的,哪吒周边的人际关系居然莫名其妙都让我接二连三的碰见了,还真是……孽缘啊。哈哈。
(九十二)
虽然有龙三太子这个小插曲,不过我并未忘记我找殷夫人的用意。
……她真是很善解人意,不仅叫人给我搭了义诊的棚子,备了桌椅,还遣了几个仆役帮我招呼百姓,顺道维持秩序什么的。
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今儿我也算体验过了。
那些被倾霄吸引来无病呻吟的都到不着我面前,李府差役往那一站就给拦住了;想八卦或闲聊,套些我的身世信息哪儿来哪儿去呀,问些我与他们三公子哪吒有什么风流往事呀,或是想知道外地啊仙府啊仙家们都什么样的,这些只想聊天但不治病的,也给拦着了;偶尔有几个想十几米外隔空碰瓷的,我更是连看都没看清、就被一拥而上提留走了。
当然这也挡不住热情似火的人们往自己身上折腾点小伤硬挤进来义诊的队伍里,但一治完,与病痛无关的话半句没说完整,就给身强力壮的李府仆人捂上嘴给提着衣领子带走,强制执行‘这个完了下一位’。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里的人们比起十几年前好像……活泼了不少?
义诊需要用到的药都不用从我箱子里取,人手一张药方单子和一张医嘱带走,自个儿去药铺抓药,费用都由李府包了。
殷夫人说,这既是报答我的恩情,也是他们父母官为陈塘关百姓做的一点实在事,半点不给我推拒的余地。
嗯……好像有点知道哪吒更像谁了。
帮人们看病的间隙,脑海里想起少年模样,一时间头痛心烦,差点叹气出声。
旋即抽空思绪,只专注眼前的病患。
——于是就这样在陈塘关连续义诊了好七八日,仍然不见外出降妖的哪吒回来。
殷夫人和李总兵都很习以为常的样子。我也就没多过问。倒是那位圆脸的管家,天天跟我搭话,然后超不经意地提起他的三少爷,说什么降妖除魔嘛,半月一月用时长都是常事,仙子莫怪莫怪。
我:……
算了,微笑就好,别深究别细想:)
这天我让别在城镇里搭棚子了,提着药箱去了城墙外边的村庄里。这些日子来的人虽多,但也有许多村民忙着自己的活计,根本抽不出空看病。
义诊进展得还算顺利。李府那几个尽忠职守的仆役也跟来了,每人大包小裹的带了不少药材,待诊治完后按照药方当场制药,免得村民再跑一趟城里的药铺。
城外的人劳作多,隐病隐痛也多,为他们诊治是件细碎的功夫。据说好几年前这一带就常常闹妖患,海里来的,山里来的,后面李三公子与龙族三太子成了好朋友,有敖丙管着海域,爬上岸来作恶的妖这几年间变得极少见了,几乎销声匿迹。
我听着排队村民的话语。他们既互相诉说生活的不易,也顾念着李家镇守此地的功绩,感叹那两个他们看着长大的情深义重的少年。看好病了,临走末了还有好几句对我的感谢。
这百多年来,我看过、听过,感受过这样的人无数。
说不清楚原本是人的我如今对视我这花妖为仇敌的人有什么复杂想法,纷纷扰扰的愁绪也曾在我的灵魂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