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樾发现了，发现徐晚意在躲她。

早晨照常去接她上学，等了许久都未见人影。他想，她应该是走了。中午还是给她带了饭，只不过被池佳告知，徐晚意下课就去超市了。体育课也不见人影，问才知道，她请假了在教室自习。要不是一晚下课贺煜找池佳借书，他甚至不知道徐晚意一个人走了。

很明显，她在躲他。

可她为何要躲他。

······

万籁俱寂，寒风凛冽，枯叶窸窣作响，女孩努力抑制的抽泣声清晰可闻。

两道人影在昏黄路灯下被拉长，纹丝不动。

徐晚意死死咬牙压抑喉咙的酸楚，双拳紧握，连指甲陷进肉中也未察觉疼痛。

为什么每次最脆弱的时候，都会被他看到。

徐晚意并未转身，压抑濒临崩溃的情绪，抬手挣脱少年滚烫的掌心，却被愈加收紧的力量禁锢。

她好想说让他放开，可她没办法说话。她只要一开口，掩藏的一切便会骤然坍塌，她将被窥见得一览无余。

她索性不再挣扎，极力控制情绪也没能阻挡喉咙发出的细小哽咽，泪如雨下浸湿她遮脸的围巾。

少年看到女孩肩膀狂颤，鼻尖猛地一酸。他叹了口气，掌心用力一扯，将她朝自己拉拢。

徐晚意踉跄两步被少年禁锢在怀中。

她的双臂抵在少年胸前，试图挣脱，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牵制。

她哽咽：“放开我。”

江樾心脏抽痛，默不作声地收紧双臂，将她死死摁在怀中。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徐晚意泣不成声：“放开我，放开。”

起风了，树叶疯狂摇曳。江樾轻拍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哭吧，想哭就哭，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有我在，你不是一个人。”

徐晚意放弃挣扎，垂头抵在少年胸前，身体剧烈抽动。

时间过去一秒，又一秒。

少年温柔轻拍她的后背，给予她无声又磅礴的安慰。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

为什么他会对自己这么好。

为什么他要闯进她平淡无奇的生命中。

为什么他要打破自己原有的生活轨迹。

为什么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为什么她没有办法像其他小孩那样无忧无虑。

为什么她没有一个健全幸福美满的家庭。

为什么她没有父母。

为什么。

徐晚意的情绪彻底崩溃，那根紧绷的弦“啪嗒”一声，断了。

她不再控制，因为无法控制。

寂静冬夜，女孩放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震耳欲聋。听进他的耳中，痛进他的心里。

她未曾在外人面前展现自己脆弱的一面。这是她不为人知的一面，想要隐藏一生不被发现的一面，眼下却被他执意撕下伪装的面具。

她似乎要把十七年以来，所有的悲伤，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苦楚，全都倾泻而下。

被情绪感染，江樾无法不动声色。在无人知晓的黑夜，他的眼眶红了，掌心贴在女孩脑后，任由她宣泄，任由她崩溃。

他心疼她。

时间流逝，徐晚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渐渐地，她平静下来，只剩下小声抽泣。

······

十分钟后，两人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沉默不语，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似乎有一道不可逾越的红线将两人隔开。

徐晚意低头，双手自然垂放在腿上。风大了，灌进脖子里有些冷，但她并不在意，净盯着眼下泛白的帆布鞋。

四周漆黑看不清，她却试图将鞋尖盯穿。

“你别难受了。”少年出声打破沉默。

她吸了吸鼻，瓮声瓮气：“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江樾愣怔陷入沉默。他应该如何回答，才不显得奇怪。

他是直接说，我喜欢你啊，还能有什么原因。

还是从那张学生证说起，说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只不过你不认识我而已。

还是讲，因为你很好。

下定决心才问出口，却久久没听到回复。徐晚意抬头，径直撞进少年深情的黑眸。那双眼睛里好像有一个漩涡，只要一看就会陷进去。

江樾抛开脑中一切，嗓音温润，“你真的不知道吗？”

徐晚意心里咯噔，有种酥麻感爬遍全身。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算了。”

忽略少年深情的眼神，徐晚意定神，后悔问出那个问题。她咳了两声打算起身，却被拉住手。

她看着他，心跳倏地振如擂鼓，怦怦作响。

周遭空无一人，只剩下他们彼此。

“江樾你——”别说。

“徐晚意，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少年的话如一记重锤狠狠砸进徐晚意心中。

徐晚意瞳孔骤缩，心跳声近在耳边，再也无法直视那双热切又渴望的眼神。

他打破了那面墙。

她和他，还能相安无事，继续做朋友吗。

江樾收手放在膝盖上，静待判决。

漫长的沉默后，徐晚意咽下口水，试图稳住颤抖的嗓音。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会是她，怎么会是她。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嗯。”

她需要，为什么是她。

江樾认为，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但如果她要，他会给。

“徐晚意。”

女孩抬头怔怔对上那双深情热切的眸子，带着万分认真。

“你很好。”

“你真的很好。”

“你是世界上最棒的小孩。”

你是世界上最棒的小孩，就算父母不在身边，就算出生并不富裕，你也健康长大。没有沾染世间污浊，没有变坏，仍旧心存善念，保持对世界的善意。那样一份纯粹，世人皆少有。

徐晚意未曾料想江樾会这样回答。

也许有人得到这个答案会认为在发好人卡，不知所云。但徐晚意恰恰相反，她需要这个回答，她需要得到别人的夸奖与肯定。

从未有人夸过她。

“你...你别哭啊...”

眼泪大颗大颗顺眼角滑落，砸到女孩手背像一朵绽放的烟花。委屈涌入心头，十七年以来从未有人这般对她说过。徐晚意吸鼻，泪如雨下。

江樾手忙脚乱，着急写在脸上，“你...还好吧？”

徐晚意擦拭泪水，平复情绪，鼻音很重：“没事。”

她一点都不累，只觉得一身轻。身上背负的东西，好像在那一秒消失殆尽。

少年挪动朝女孩靠近，打破那条无法逾越的红线。他沉默不言给她空间，轻拍女孩的后背。

徐晚意扯唇，眸中盈满泪水，“我真的没事，就是考差了有点难受，现在好了。”

江樾深知不止于此，收手扯开话题。

“你是庆城人？”

徐晚意怔了下，“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无所不知。”

少年扬起唇角。不告诉她是那天在医院瞟到了身份证，但他没看清具体地址。

他还知道，她的生日是12月22日，就在下周，冬至那天。

徐晚意被江樾傲娇表情逗笑，她扑哧一声，猜到是因为身份证，没拆穿他。

四周静悄夹杂着风声，隐约能听到教学楼播放新闻周刊结束的声音。

徐晚意垂头攥着书包带不再说话，少年温润嗓音打破沉默。

“徐晚意。”

“嗯？”

“这次没考好下次好好考就行。”

“嗯。”

“学习不是你唯一拥有的东西。”

徐晚意没说话。

“你还有好朋友，你也可以有...我...”

徐晚意的思绪像炸开一样。

学习不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她还有奶奶。但学习是她唯一的出路。她要变得更强，无人能敌，坚不可摧。她要让奶奶过上好的生活。

这些，可能是江樾无法明白的。

徐晚意呼了口气，故作轻松扯开话题，“你这次考了多少？”

江樾愣住，哑口难言：“就那样吧。”

“那样是哪样？”

江樾沉吟半晌，“嗯...就几百分啊。”

徐晚意被逗笑：“我当然知道是几百分。”

江樾不愿告诉徐晚意自己只考了两百分。这分数他自己都没眼看，更别说是告诉喜欢的人。自从他放弃学习，每次考试把选择题乱涂完就睡觉。他爸不在乎，甚至求之不得，巴不得他成绩不好出国读书，就怕他来真的，认真学了。

江樾一本正经输出学习观：“分数并不能代表一切，这又不是我的真实水平，等我下次考一个给你看看。”

没想到徐晚意干脆说：“好。”

“啊？”

“你考一个我看看。”

沉默半晌，江樾笑：“那有没有什么奖励啊？”

“...你要是上得了六百可以考虑一下。”

徐晚意随口一说，没想到江樾真的应声。她张了张嘴，想说的话最终咽进腹中。

六百分，完全是天方夜谭。

两人又陷入沉默。

江樾抬头看漆黑天空，试图找出几颗星星。

“你以后想干什么啊？”

徐晚意起身离开，“不知道。我要去输液了。”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或是说她一直忙于学习，还未思考这个问题。

枯黄的梧桐树下，少年跟在女孩身侧逐渐走远，传来模糊的对话声。地上的影子好像变成了一人一狗。

“······”

“我刚刚跟你表白了，你还没回答我。”

“再说吧。”

“再说是什么意思？”

“看你表现。”

“行吧。”

“那我还能去你家楼下接你吗？”

“不行。”

“那我还能给你送饭吗？”

“不行。”

“那我还能跟你一起放学吗？”

“不行。”

远处传来少年的崩溃：“那我怎么表现啊——”

女孩笑声清脆温柔，像在逗小狗：“就看你表现啊——”

“是不是只要我二诊考好了就可以？”

“嗯，我不知道。”

“是不是我考上了六百分就可以。”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好的意思。”

女孩沉默。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我默认了啊——”

“随便你。”

“······”

“我以后遇到不会的题可以找你吗？”

“可以。”

“你是不是英语最好？”

“是。”

“地理是你最薄弱的一科？”

“是。”

“你是不是做语文习惯先看作文和默写题。”

“是。”

“你是不是会在做完选择题之后就会涂机读卡。”

徐晚意蹙眉，这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

“是。”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你烦——”

徐晚意愣怔在原地，意识到被捉弄，娇嗔唤道：“江樾——”

远处传来少年爽朗的笑声，在寒冬里温暖人心。

“······”

“我不管，你就是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