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冷无涯来过一回。见郁恕君与傅仙儿各抱着根鱼竿,悠闲地躺在池塘边钓鱼,气得差点将从门房顺带拎过来的食盒直接扔下河去。
“我上朝挨骂,你在府里悠闲地钓鱼,到底谁是御史台当家的啊!”冷无涯气到在河边撒泼,“我不管我不管,这次无论如何要给我记头功,不然我不干了!”
他本在城防司当着指挥同知,虽然上头压着正副指挥使,升迁没什么指望,但胜在安稳清闲。调到御史台,虽说是家里和陛下一同定下来的,可他若说声不愿意,家里也不会勉强他。归根结底,他不是安于现状的人,也想一飞冲天做人上人。毕竟世家里出了个郁恕君,虽个个嘴里都将他踩到尘埃里,可又有谁不眼红?
郁恕君满口应下:“行,给你记头功。”
冷无涯的怒气被噎在当口,他憋了半晌,将食盒摔在郁恕君的脚下:“你就忽悠我吧,你和那群书生还说给他们记头功呢!”
郁恕君看着在自己面前跳脚的冷无涯,觉得他莫名其妙,他求了,自己也答应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难道要我白纸黑字给你写下来不成?”郁恕君刚说完,便听身侧傅仙儿嘿了一声,他那竿又上鱼了,再看他身侧的鱼篓都快塞满了,自己这儿还没有开张,便没有心思应付冷无涯,只催促他回御史台,“看着御史台,这个当口别再出事。其他的你不放心我难道还不放心你冷家的嫡系?把心放回肚子里去,陛下面前少不了你的功劳。”
冷无涯气呼呼走了,郁恕君甚至连头都没回。二人吃光了食盒,垂钓至午后,饱睡了个午觉,起来晚饭已经摆上了桌。
新鲜的鲫鱼,大火熬成浓汤,只撒上少许葱花和食盐,鲜味便被吊个十足。傅仙儿舀了一大碗,大口喝个精光,赞道:“你这府里的厨娘,做这些炒菜汤水当真一绝。”他顿了顿,“就是点心做的差点意思。”
郁恕君正给他倒着酒,闻罢僵住片刻,才道:“师父可有推荐善于做糕点的厨娘,不管多少钱,徒儿都请得起。”
“啊?”傅仙儿随口一说,哪里知道郁恕君还当了真,他眸光一亮,“姑苏有家枇杷茶馆,厨房里专做果子的幺娘手艺乃是一绝,我觉着,比仙居楼的好。”
郁恕君叫来陈启,重复了一遍,最后吩咐道:“想办法请过来,不管多少银子。”
这财大气粗的模样,傅仙儿可甚少在郁恕君的身上看到,他连忙摆手:“别……”陈启已领命退了出去,他又转回头有点懵地看着郁恕君,“别呀,大老远的让人家跑过来。”
郁恕君慢慢给自己倒了杯清茶,慢条斯理道:“能让师父这个老饕赞不绝口,徒儿也想尝一尝,若是手艺真这么好,何必窝在姑苏那个小地方。”
傅仙儿心道,姑苏可是古城,江南富庶之地,怎么也不算小地方。不过郁恕君对比的是遍地黄金的盛京,那确实比不过。可他忍不住想,若是人家全家老小都在姑苏,又不缺那点安身立命的银子,结果迫于郁恕君的权势不得不背井离乡到盛京来,岂不是他的罪过,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若是人家不愿意,就还是算了,别勉强。”
郁恕君抬头看他一眼,正要开口调笑两句,陈启匆匆闯进来,眉眼间含着几分急切。
郁恕君的笑容淡下来:“什么事?”
陈启顿觉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硬着头皮道:“少爷,封庆封护卫回来了,他说他有急事要见您。”
这种时候还是把封庆推出去。都是封庆的错,与他无关。
郁恕君哦了一声,微微挺直了背,他只是这样小的一个动作,傅仙儿却觉察他身上这两日的慵懒随意之气不见了,又变回了往日的严肃。
“让他进来,到沉思堂等我们。”郁恕君淡淡吩咐。
陈启心里咯噔一声:“我们?”
“嗯?”郁恕君抬头扫了他一眼,陈启醍醐灌顶,这说的当然不是他,而是坐着的这位,他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感到冷汗淋漓,急匆匆退了出去,心底又冒出一个声音,少爷和这位傅大侠,可太亲密了些。
“封庆?”傅仙儿举着筷子咦了一声,“好像从杭州那会儿就不见他了。”
“是,我派他做执行别的任务去了。”郁恕君已没了用膳的心情,却也不催促傅仙儿,陪着他用完晚膳,二人才往书房而去。
到了沉思堂,封庆已站在了院内,见他二人进来,未来得及行礼便被郁恕君拦了下来。
郁恕君先一步往书房里去,一边道:“不必多礼,进去我们细说。”
封庆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傅仙儿,脚步便有些迟疑,郁恕君回身正见着这一幕,又加了一句:“不必避讳,一起进去吧。”
封庆赶在城门落钥之前进了城,一进城便马不停蹄往留园来了,还来不及和封霆等人碰头,是以并不知晓这些时日发生的这些事。他只记得,他从余姚离开之时,郁恕君还对这位傅大侠颇多猜疑,可如今竟这般信赖。他面上不敢多说,心里却已想好回去要好好问问封霆他们。
三人鱼贯入屋,书房里陈启早已点灯备好了茶水,郁恕君与傅仙儿各自在榻上坐下,封庆三两步向前,大喜禀道:“大人,成了。”他从怀里取出来一份书卷,递到郁恕君手中,“账簿拿到了!”
什么账簿?傅仙儿正拎起茶壶倒茶,撇头见郁恕君已快速接了过去,脑袋挪到灯下翻开来扫阅,一边抬了抬手:“起来说!”
封庆站起来,红光满面道:“属下等与徐州花马不停蹄赶往逍遥岛,连夜搜查了水师大院,在天亮前从秦海手下师爷的卧房床底下的暗格找到了这本账簿。此账簿确如秦海所说,将水师与浙东沿海官员之间的金钱往来一笔不差都记录了下来。属下算过,历年来经由水师过滤的赃款达到百万之巨,其中大半都没入了浙东各地官员的口袋。大人,有了这本账簿,浙东完了。”
郁恕君静静听着,一边在灯下翻阅着账簿,慢慢眼里终于露出几分笑来,他合上账簿递给一旁大惊失色的傅仙儿,转头问:“那个师爷抓到了吗?”
封庆的目光随着账簿落到了傅仙儿的身上,又立马转回了视线,专心答道:“是,抓到了。属下等刚抓住这个师爷不久,便见一伙浙东官兵也赶到了那里。好在冷将军的部下田将军及时赶来支援,我们才能顺利地回到盛京。”
“那个师爷现在何处?”
“在城外。属下急着入京向您禀报,那师爷以及徐州花等人一并先安置在高家庄,由田将军带兵守着。至于何时入城,怎么入城,但凭大人吩咐。”
郁恕君的眸光在灯下流转。棋局下到此处,才方到图穷匕见之时。秦海是他放在明面上吸引各路人马眼球的一枚弃子,师爷和账簿才是他真正催命的芒刀。可要怎么才能绕过城防司,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运进来?
他对着封庆道:“你先去休整一下,明日我们再来打算。”
封庆领命出去,郁恕君回头,见傅仙儿仍凑在灯下看着账簿,不由笑道:“一个账簿,师父看这么仔细。”
傅仙儿低头看着一笔笔数字,凝眉道:“我在逍遥岛住了两年,虽然猜到水师一定贪了,但没想到能贪这么多。你不知道,这群混账连采珠女下海拿命换来的银子都要抽去三分利。”
他也不知为何,看着账面上一笔一笔款子,越看越触目惊心,越说越激动:“这账簿上记得清清楚楚,从仁宣初年便已有赃款,再往前恐怕也有,这么多年,积攒到如今已有百万之数。大梁建国六七十载,百姓依旧穷困潦倒,当官的却富得流油。可朝廷难道是到如今才知道水师和地方官沆瀣一气?难道是第一次听闻水匪屠戮沿海百姓吗?”
这一声又一声的诘问,郁恕君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傅仙儿悲怆道:“只是因为这次逍遥岛的案子闹得太大了,更是因为正巧碰上陛下想痛打裴党罢了。”
郁恕君冷声喝道:“师父,你莫胡言!”
傅仙儿如遭当头棒喝,他震惊地看着对面的郁恕君,那深邃的眸光如寒刀一般直扎进他的肺腑。
“师父,慎言!”郁恕君又冷声说了一遍。
傅仙儿心道,郁恕君为何这样激动,不过是被我戳破了他们的心思罢了。逍遥岛千余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眼里只是斗倒裴党的筹码而已。而自己和他们沆瀣一气,为了报仇,竟将这些都视而不见。他想到这里,只觉如坐针毡,一分一秒都无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他猛地合上账簿,冲了出去。
郁恕君没有去追。傅仙儿刚刚倒的茶温度正好。此茶乃是年关新贡的御茶,名叫小君山,一共才五两,皇帝全赏给了他。他就着青玉花盏小口啜饮,眸光透过窗户的明纸望着在院中静立的人影。
一盏茶尽,郁恕君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窗外的人影终于动了,郁恕君握盏的手指蓦地攥紧。
等傅仙儿披着满身寒霜走了进来,郁恕君的手指才缓缓松开。
“你在想怎么把人送进来?”傅仙儿盯着郁恕君,“我有个法子。”
“师父气消了?”郁恕君注视着他,语气竟含着几分小心翼翼。
傅仙儿没做声,只是慢慢走过来,将他面前盏里的茶一饮而尽,又盘腿上榻,慢慢道:“眼下御史台的人只怕都被盯着,要避开城防司将人送进来,不妨考虑一下走怀远镖局。”
“怀远镖局?”出去走了一圈,傅仙儿竟似自己给自己安抚好了,郁恕君忍下心头的疑惑,回到正题,“是否可信?”
“可信。”傅仙儿抬头,“清水无痕邱成芳是他背后的东家,此人乃是武林中鼎鼎有名的侠士。”
他说罢取下腰侧的香囊,将桌上杯盏推开,把香囊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桌上,除了他安眠用的药材,里面还塞着月牙玉佩,雕成佛像的贝壳,玉兰金簪,琼花,潦草的信件……
他他从里面挑出一副乌骨木色的狭长漆牌,扔到郁恕君的面前:“邱成芳还欠我一次承诺。若有需要,拿着这枚令牌去怀远镖局,他们会帮你。”
“承诺?”
傅仙儿道:“君子一诺千金,这是江湖上的规矩。”
郁恕君拾起令牌,握在手心:“多谢师父。”
傅仙儿看着他,慢慢道:“所以你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秦海只是你摆在明面上的一颗诱饵?”这是他跑到院里突然想通的事,“难道秦海的死也在你的意料之中?”
事到如今,郁恕君也不必再瞒:“不错。我与裴党交手过多次,深知对方绝非善罢甘休之辈。不是张丘,也会是别人。我在明,敌在案,与其每天提心吊胆地防着,不如就让对方以为得逞。更何况秦海这个人,我也不想让他活到三堂会审的那一天。”
傅仙儿不解:“这是为何?”
郁恕君掌刑狱六年,审过无数的嫌犯,他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对方有没有撒谎,他道:“秦海的身上有太多的疑点。我让冷无涯查过,此人两年前才从兵部调到水师,却能在两年内打入水师高层,连最核心的账目都由他一手掌控。”
傅仙儿皱起眉头:“你…怀疑秦海的背后另有其人?”若真有这样一个人,那他必定既非裴党又非陛下门生,此人躲在暗处,安插秦海进水师,又想做什么呢?傅仙儿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郁恕君心里也不得其解,只是他行事一向谨慎,只要心中有所疑虑,他便不敢冒险:“与其到时候被打个措手不及,不如提前就将风险扫除。有了账簿和水师负责账目多年的师爷,我何必冒险用秦海。”
可那毕竟是条人命。傅仙儿心头微动,他叹了口气,算了,秦海死有余辜,不值得同情。只是郁恕君的心思隐藏得这样好,连他这个时刻陪在身边的人都一无所觉。
“那明日的花宴还去不去?”
“去。”郁恕君道,“当然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