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应尘听完,却紧紧皱起了眉头,他看了卫染一眼,又看向秦漪:“这是谁的主意?”
“我想的,”卫染紧张地问:“不好吗?”
“不,很聪明,”陆应尘凝视着她:“但是何必拿来对付那种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舆论是最难掌控的,一不小心,你这一生的名声都会和他的恶名绑在一起。人们提起你,率先想到的不是你的设计,而是你的花边消息,你和前司的冲突。……秦漪,她性子锋利,你应该不会想不到,怎么不劝劝她?”
秦漪苦笑着想要说什么,卫染拦下她,对陆应尘说:“我知道后果,但我反正没有什么好失去的,我又不像你,家大业大……我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不需要好名声名留青史,但求无愧于心就够了。”
“好一个无愧于心……那我呢?”陆应尘有些黯然:“我是家大业大,但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
卫染突然说不出话,陆应尘的目光既真诚、又失落,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方式了。
她求助地看向秦漪,但秦漪只垂着眸,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已经入定了。
看来她是打定主意不掺和了。
卫染只好又看回陆应尘:“好吧,你是怎么想的?”
陆应尘好像已经自我调整过来,他放缓语气:“以弱胜强,你的方法是不错的。但是,你现在不只有自己,你有你的朋友、你的公司、你的合作伙伴和客户,还有我……
“我们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决出胜负呢?你是磊落的人,不必按照他的规则来。”
“但是,”卫染始终没觉得自己现在的规模能够和海天设计对阵:“他有那么大的关系网呢。”
她想起秦漪那张蛛丝缠绕一般的表格,都觉得窒息。
“你也有我。”陆应尘说:“他的关系只要一个支点就会分崩离析,而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
他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脸上泛起一点淡淡的粉色,但望着卫染的眼神却很坚定。
卫染突然说不出“不相信永远”这种话来反驳他,好吧,至少这一次他在。未来还没来。
她犹豫地说:“那么……”
“那么,二位,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说话了。”秦漪说。
卫染尴尬地回神,她刚才有一瞬间的确忘记了还有个人。她走过去,坐在秦漪旁边:“你快说吧。”
“好消息是我们现在多了个帮手,”秦漪说:“坏消息是,一切都要从头计划,既然我们不打算借力打力,就得揪出一个线头,从这里开始斗争,但是千头万绪,从何开始呢?”
“我想,你们的计划并不需完全改动,仍然可以让他在轻视中不要过分防备,”陆应尘沉着地说:“只要更温和,保证你们不要受到太多伤害。至于线头,一直都在那里,只要轻轻一拉。”
卫染疑惑地看向他。
“你还记得你离职前的最后一个客户吗?”陆应尘说。
……
卫染当然记得。
那对夫妇,她暗示他们不要接受公司的选材,他们感谢了她,转头却又率先向吴义海屈服,也许为了钱,也许为了安宁。
卫染当时不是没怨过,但她后来也理解了,一切为了生活。宁惹豺狼,不惹鬣狗。
但她没想到自己还会见到他们。
劣质的建材裂缝了,他们说。海天设计为堵住他们的嘴而替他们免费铺了微水泥,刷了艺术漆,做了定制家具。甲醛超标了,现在苯还没散到标准以下,他们说,呼吸道出了问题,头也总是痛。
当时对不起卫染,他们说,他们愿意为这件事再闹一次。
不过卫染很容易就辨别出来,他们此刻做这件事并非是什么良心发现,而应该是陆应尘许给了他们什么令他们满意的东西,他们才没有选择认栽,而是说出真相。
但卫染已经学会了虚与委蛇那一套,对他们的勇气“十分赞赏”。她提醒:“我已经离职了,你们做这些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只是维护消费者本身的权益。”
在吴义海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这对夫妇以自己的切身经历,成功入选了315特别节目的案例之一。调查正在进行。
但和卫染想的不太一样,这一次的关于女性设计师“以色-诱人”欺诈户主的事件,在公关压制下,还是掀起了广泛的讨论,只是导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哪里有给卫染扣帽子的人,哪里就有支持她的声音。
“猫咪蹲盒守田螺”老师作为她的户主率先发声,宣布卫染是她遇见过的最耐心、最体贴、最关注她真正需求的设计师,她历数了自己的多次失败的设计经历,有的设计师在被她拒绝之后甚至留言嘲笑她:“你在婚前买房还事这么多,大概是一辈子不打算嫁了吧?”“越是不懂,越是爱挑毛病。”
她曾经真以为是自己太挑剔了,一度不敢再跟设计师提要求,也不好意思问问题,却还是屡战屡败。直到她看见卫染的设计,一眼就喜欢上,又克服了心里的压力去找她设计。
“我才知道真正好的设计师从来不怕被问问题,她只怕我提的需求不够多,不能让她明白我心里真正的想法。我的预算不高,但她从没嫌弃过,甚至自己做工帮我省钱,像她这样的设计师,怎么会让人随便就扒了半扇房子呢?”
猫盒的经历很有说服力,她因为装修苦手还有自己的患难装修群,群友们都是亲眼见到她由放弃到圆梦,有的人还排在卫染的客户队列里,他们都很乐意说上两句。
机械的网络黑子比不过真情实感的人。卫染从前的客户在发声,工作室的关注者也在发声,秦漪运营的平台账号涌入了更多人。
他们冲着花边八卦而来,想知道卫染是不是漂亮,消息够不够劲爆。但他们不只看到了卫染的脸,还看见她在户主家浑身灰尘地盯着工人施工,一丝不苟地检查水电,看见她分享家装小窍门,看见她教人Diy美观又实用的小家具,看见网友和她热烈地讨论如何解决出租房的噪音,如何给没有窗的屋子布置光线。
他们想起,他们也有一个家。
“这个人有够搞笑,”韩邵指着屏幕说:“他上一条评论还是:‘兄弟们,冲了这里!’现在这条又问:儿童桌的是应该冲着窗还是贴着墙?”
“问问他房间朝向和儿童的年龄,要考虑光线强弱和儿童注意力情况,最好能拍张照看看。”卫染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了。
韩邵说:“好吧,朝向…年龄……我之前可没发现你的脾气有这么好。”他自从听说消息,就挤到观复路来,硬要给他们打下手。虽然专业知识不行,但当个临时客服也是绰绰有余了。
卫染只是不明白他一个临期博士,怎么就没有发刊压力吗?
秦漪说:“现在关于设计失职的指控少了,但是他们还在往两性关系上引,我刚才刷到一条帖子是关于你在海天设计性骚扰男助理的,大概是编得太离谱,他很快就删了,不过我已经悄悄关注了那个号。”
她的反黑卧底号天天看黑卫染的帖子,这下看来也算是养成了。
卫染放下手机,强笑了一下,“是么?”
秦漪了然问:“又被拒绝了?”
卫染黯然点头:“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她在联络曾经的同事,那些或多或少受到过吴义海职权侵害的人。
但是这些女孩子,稍微听懂卫染的暗示,就躲开了。有的人只是不回消息,有的人甚至破口大骂。
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卫染刚一说话,甚至只是提出见面,没说其他,就被拉黑了。
卫染完全可以理解,吴义海给人的威慑力极强,更何况关于这种事情,受害者更是难以启齿,只是她没有想到连一个人都不想站出来。
她想起从前一起下楼吃过花甲粉的一个女同事,她收到卫染的消息,过了很久才回复:
卫染,这件事对你来说不痛不痒,你现在更是飞黄腾达了,拿什么来要求我们呢?吴义海从来没叫过你陪客户吃饭,也没拉你喝酒,明明你才是最好看的那个,凭什么!
凭什么?卫染茫然地看着自己发的消息变成了红色感叹号,她也想知道,她凭什么?
“要是他当时也骚扰过我就好了。”卫染喃喃地说:“我真该死。”
“卫染!”秦漪说:“你给我闭嘴!”
她第一次听秦漪这么严厉地和自己说话,茫然地抬头看她。
“她们受到了伤害而你没有,”秦漪凶狠地盯着她:“是你的幸运,而不是你的罪过,听明白了吗!”
卫染回过神来,她老实地点头:“知道了。”
“你吓到她了,”韩邵叹气:“可惜本人太高又太英俊,不然倒是可以以身入局,去取个证,说不定他被我迷得五迷三道,直接就自首了呢。”
“臭美吧你。”卫染踹了他椅子一脚,韩邵从桌前滑走了,差点摔掉手里的小镜子。
卫染走到秦漪旁边,搂着她的胳膊:“我知道错啦,我不该说那种话……”
秦漪说:“要是谁该死,也是那些恶心的男人,你再乱说,别怪我像揍晓晓一样揍你。”
卫染笑了,她这回确定秦漪只是开玩笑。
但她又发愁:“那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明知道他干了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还惩罚不了吗?”
秦漪说:“其实还有一个人,我们没问。”
“是谁?”卫染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