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沈秋延跨过门槛回到住处,小沉紧跟其后,抬眼观察着沈秋延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如秋水。
院中已无昔日夏花,枯叶在石凳上短暂停留又随风而去,小沉注目着沈秋延独自融入这凄凉秋景中,师尊同以往一样专心泡茶,小沉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害怕侵扰了师尊的雅意,垫着脚就往屋里跑。
沈秋延用余光瞄了一眼,待小沉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匆匆收回目光。
等待之余,沈秋延心中细算着小沉自从被自己捡回来也有三月有余,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日。
转眼间时光荏苒,目光再次降临到步行端正的小沉身上,回想起这三个多月里,自己教授小沉礼、书、兵、法,小沉学的快,参透的又深,自己在心底都为他的能力出众叹奇。
“师尊,请您过目。”朝气蓬勃的小沉将是沈秋延临走时交代的作业一一排放在桌上。
沈秋延依旧沉默不语,仔细打量着这几份枯燥的作业,字体比起自己的柔美更多了份健硕,或许是临摹沈秋延字体的缘故,小沉原本在字形上的笔锋出入明显受到拘束,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小沉看着眉清目秀的师尊久久未开口评价,担忧着以为是自己完成的不好,若真是如此,那自己方才还出去找师尊。小沉顿时愁眉苦脸,心底七上八下的紧张着,好像要将沈秋延手上的作业盯穿。
许久……
“不必拘束字形,这也是你想法的一种体现,他人的东西可借鉴可模仿,不可用于自身,不可为其改变自身的轨道。”
话如清风,温雅四方。
“啊?”突然受到指点的小沉,惊讶的抬起头,懵懂的看着身前的人。
沈秋延大略翻阅了纸张,说:“作业完成的很好。”
小沉局促的接过沈秋延手中的字帖,脑海中不断播放师尊刚才的指导,目光重新审视自己的字形,顷刻间恍然大悟,明白过来师尊是教导自己,不要依着别人的影子,要做自己,做一个有想法的独立个体。
可在年幼的小沉想反驳,他坚定的认为师尊永远是他无与伦比的楷模,是值得未来永远学习的对象。
沈秋延看着小沉良久未答复,以为是自己讲的太深奥了,刚想改口表明只是想让他依照自己的想法来。
小沉抿着嘴道:“小沉明白,多谢师尊教诲。”
沈秋延发现小沉的神情变得有些沉闷,连忙拉开话题,他收回小沉手中的宣纸用茶盏压着,视线引领小沉在沈秋延对面坐下。
良久,庭院寂静如水。
沈秋延打开话匣子,问道:“今日,顾家主可是你姨父…你怎么……”
怎么不当面亲口与他相认…
沈秋延突然语塞,自己明明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问小沉。坐姿端正的小沉不知所措的捏着衣服,心想果然什么都瞒不了师尊。
一对洁愿鸟停息在树梢上,歪着脑袋看着石凳上的两人。
小沉垂下头,眼睛直盯着自己褪去伤痕的手背,迟钝道:“因为…因为…”道不出所以然来的小沉瞄到被风吹扬的字帖,突然灵光乍现:“因为那时师尊还未检查我的功课,况且…如长老们所言,顾家主没有明确证据证明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小沉始终低着头,不敢抬眼看师尊。
沈秋延右手食指轻轻压住字帖的一角,沉稳的眼神注视着荡起波纹的茶水。
“嗯,心中有数。”
心中有数?小沉松开被自己捏的皱巴巴的衣服,微微抬头注视着眼前鼻梁挺拔的男人,心中有些畏惧,又带着一丝不解。
他深思师尊所说的“心中有数”,是指自己确认和顾均枫的关系,还是指师尊知道自己有意隐瞒?
他这次不同往日,不敢去询问师尊,只敢注视着沈秋延离开的背影,默默拿起茶盏,将字帖收理平整,与沈秋延的背影相对,重新回到房内。
织衣坊的人今日将师尊订购的服装全数送来了,整齐摆放在桌上,沈秋延轻轻抚过衣裳,垂眼盯着一朵柔白的莲花刺绣,做工精细,在寒秋中依如夏日兴盛。
沈秋延保持着注目思考的姿势,许久才放下那朵莲花花,抚平褶皱,独自一人坐在木椅上透过窗棂观赏树木凋零,这场景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秋景寒凉,还是他沈秋延孤寂。
沈秋延心中五味杂陈,今日顾家主来认小沉,自己明知小沉有意隐瞒,却还是顺水推舟装作不知,这不应是一代尊师的作为。
其次,自己对顾均枫并无多大好感,论他在别人心中多么善济救贫民,当小沉流落街头的时候,是自己捡回来悉心照顾数月有余,顾均枫现在将人要回去,他不愿,但,更多是对小沉的不舍。
可他发现,自己拿什么不舍,他与小沉非亲非故,若说是自己给了小沉安身之处,可谁见了当时孤苦无依的小沉,没有一丝恻隐之心呢?
总归来说,时间是早晚问题,小沉终归不属于自己。
“小沉现在在做什么?”沈秋延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个问题,自己还未来得及猜想,脚下的步伐替他先行一步,穿过长廊停步门外。
小沉忙碌的背影随着光影变动。
沈秋延试图询问小沉在做些什么事,却又不忍心打破此刻的宁静,一直呆站在门外。
小沉低着头专心致志的重新书写着,沈秋延黯然无声,直到毛笔架在笔架上,他满意的举起新写的字帖,阳光透过字帖照得一层黄晕。
沈秋延看清了上面的字,字和之前他教的一样,不过,字形与自己的大相径庭,小沉的笔锋随性豪放、不羁一顾。
沈秋延突然后悔不拘束小沉的字形;而小沉自己很是满意般,连连满意点头。
小沉隐约察觉有人在外面看自己,赫然转头,果然是师尊!
字帖被随意丢在桌上,小沉两步并作一步,大步流星的拉着沈秋延进屋坐下,他倒是自信满满的将字帖塞在沈秋延手中,道:“师尊,您再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被迫再看一遍这豪放字体的沈秋延满脸黑线,在小沉期待的眼神中,逐渐蹦出一句:
“不错。”
“我就知晓,果然还是师尊教导的好,这回我可没有拘束自己的想法。”小沉欣喜的夸赞沈师尊教导有方,奢求自己的改变能多引起师尊的注意。
沈秋延放下字帖,示意小沉靠近些,身上的莲花香离小沉越来越近,不知为何,小沉红了耳,害羞的低下了头,没有察觉沈秋延的动作。
待师尊将自己推远些,这才发现脖子上多了一个物件,是一个平安锁,青蓝渐变的莲花样式,下端分开垂挂着五个小银铃铛,很是小巧玲珑。
小沉不解的看向沈秋延。
沈秋延解释道:“送你的礼物。”
这个平安锁是他闲暇之余,自己磨造设计完成的,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送出去,如今看来再不送出去,怕是没机会了。
小沉轻轻拿起平安锁,阳光照耀着下如日升辉,第一次收到师尊做的礼物,小沉欣喜万分,眼底浮上一层星光般,绚烂多彩。
自己突然好像想到什么,来不及向沈秋延道谢,就四处左翻右找,小铃铛随着身体的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桃木盒被小沉拎了出来。
“师尊,看。”
沈秋延低下眼眸,盒内孤零零的躺着一粒种子,他再熟悉不过了,是天地间仅剩一粒的缘树种子。
他眼中充满疑惑:“要种吗?”
“嗯!师尊和我一起去。”小沉认真恳切的回答着。
沈秋延点头提问道:“想好种哪儿了吗?”
小沉嘴角微扬,一脸神秘的拉着沈秋延往外走,直到在一处方形框景处,指着那处空地道: “师尊,就是这里。”
沈秋延看着空地,这里因为自己许久没有找到合适的树木培养,所以只摆放了一套茶具桌木。小沉偶然间发现,这处空地能清晰的看见自己和师尊的房间,他心想,在这种下一棵遮阴树,往后和师尊来这里乘凉也是好的。
说罢,就捡起地上的石子,蹲下身子划拉着泥土,地面被破开一层表皮,平安锁上铃铛碰撞,清脆的声音再渡响起。
沈秋延看着努力刨土的小沉,也来到小沉身边,蹲下去一起用石子刨土,白洁无瑕的手终是染上土壤,但他却毫不在乎。
不一会,一个小坑洞出现,小沉拿起种子丢了进去,沈秋延将土壤重新塞回洞内,小沉分上自己刚打的泉水,两人将泉水浇盖在土壤上,水慢慢渗透下去,土壤变的潮湿,他们心中都期待缘树能生根发芽。
二人注视了一会这个有些凹陷的土坑。
“走吧,小沉。”
手指上的泥土有些干燥,沈秋延伸出手掌想牵小沉,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手不大干净,刚想收回来就被小沉牵住了。
他有些受惊,可低眸对上小沉的明朗的眼神,不自觉的牵紧了小沉的手。
月色渐近,沈秋延心中明白,日后单独与小孩相处的时间,不多了……
或许要过很久,才能再见……
月夜降临,小沉安稳的进入梦乡,大殿内灯火通明,顾匀枫落座在下,沈秋延高居上位,手上翻阅着顾族族谱,目光落在最低端的“顾沉”二字,白净的指尖在此轻抚,许久未曾挪开。
顾匀枫疑惑的注视着沈秋延的举动,开口道:“沈师尊,是族谱有问题吗?”
沈秋延回过神来,止住手上的动作,缓然开口:“没有。”
“那……”
“本尊明了,顾沉……你明日便带走吧。”
顾匀枫话都未说完,沈秋延就做好了决定。
“沈师尊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吗?”顾匀枫奇怪的问。
沈秋延果断道:“自然喜欢。”
顾匀枫:“那不妨多留在身边,替师尊解解乏也是好的啊。”顾匀枫没想到沈秋延的决定那么快,他还以为师尊会因不舍而多留顾沉一些时日。
脑海中浮现小沉在自己身旁转悠,摆弄十泽阁花草树木的身影,沈秋延依旧断然道:“顾家主考虑开明,但本尊认为,孩子留在自己亲人身边,更为合适。”
顾匀枫无奈收了音,心想:“沈师尊说的固然无错,可见顾沉白日与他的相处,并不难看出双方都有些感情。”
雨过树梢,窗外传来淅沥的雨水声…… “不过……”
顾匀枫抬起头,白衣青衫的沈秋延走到自己面前,继续道:“希望顾家主能够好生照料顾沉,若日后有缘,不妨让他上山拜师。”
良久,
震惊之余,顾匀枫迟迟回神:“沈师尊请放心,我定不负期望。”
踏出门槛,顾匀枫感受到雨夜带来的寒意,天空乌云密布,却漏出一角残月,……他借着薄弱的月色独自回到客房。
大殿上留下沈秋延一人,风从门外吹袭进来,扑卷着带走烛火的光亮。
床榻上的顾沉,或许是做了噩梦,或许是感受到将要离别,他转辗反侧,将自己缩成一团埋在锦被中,仅靠自己薄弱的体温,渡过了这场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