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时人工太阳已经下班有一会儿了。昏暗的天穹下,商业街仍然灯火通明。
有些餐厅已经关门,门口的清洁机器人发出轻快的嗡嗡声。取而代之在夜里发光的,是人们更加放纵欲望的场所。
萧泽和魏林都有些醉了,两人无言的走着。
一股辛辣的味道飘了过来。不远处,路灯渐渐昏暗处,有一个小小的摊点,摊主锅铲抡得一下又一下,锅里的香味浓郁得刻意,满满的化学添加剂的味道。
魏林下意识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那锅炒的金黄的“面”。萧泽一眼看出那不是天然食物,化学手法炮制的味道,让他眉头紧蹙。
“怎么了?”
“我晚饭没吃饱。”
“那也不能吃这个啊。我屯了营养液,你可以喝。”
魏林不置可否地撇了一眼萧泽:“我以前天天吃。”
他大步上前,递出一张磨损严重的积分卡,“你好,来一份。”他对萧泽笑了笑:“没什么不能吃的。”
老板眼皮都不带抬的,刷完卡就开始继续抡锅铲。35积分——比19子星系贵出三倍,魏林有些肉疼。
那些面条全是用不知什么东西合成的,“酱料”也是用调制过的营养液调和出的肉味,辛辣的味道根本不香,光是闻上去,就让人鼻腔疼痛。
魏林接过这份比19子星系贵出三倍的食物——看起来确实稍微复杂些。他看了看萧泽:“尝尝?”
“不必了,谢谢。”萧泽反复比较了联邦大学食堂里的伙食,和此时魏林手里的东西,还是放弃了。
一晚上的应酬,魏林被万念琛灌了不少酒,肚子里实打实的东西少得可怜。他往路边一蹲,就这么开吃。
熟悉但是要更加丰富一些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看到萧泽在一边站桩,他抬起头道:“你从来没吃过这种?”
萧泽短暂犹豫了一下,道:“我吃过天然食物,也喝过营养液——这种折中的选项,比较少见。”他的语速稍有些,魏林挑了挑眉,继续埋头大吃。
不远处,有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魏林。魏林虽然有些醉意,也注意到了。那是个瘦小的孩子。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餐盒,又看了看那孩子渴望的眼神,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孩子。
魏林一身黑色的军服,那孩子被吓得直后退。魏林就站在原地,把餐盒收进袋子里,递往孩子的方向。
几秒后,瘦小的身影冲出黑暗,一把夺过餐盒,拔腿就跑。魏林看着他小小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你怎么……?”萧泽很疑惑。
魏林耸了耸肩,“他盯着我看半天了。……你没遇到过吃不上饭的人?”
萧泽的唇瓣扇动了几下,什么也没有说。
两人继续向前走,周边的街道渐渐安静了下来。流光溢彩的街区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1号子星系的这颗行星没有月亮,漆黑的夜里,只有散发着荧光的路面能让人看清。
萧泽忽然开口:“他真的只是饿了?可这不应该啊。基础的营养液,价格……”
“是的,基础款营养液是价格低廉。贫困线以下的还有免费营养液可以领——但那种东西,你知道有多难喝吗?让人天天喝,谁受得了啊。但凡有点味道的,那价格,还不如去买天然食材。”
“这种敢当街售卖的,反而让人安心。出了什么事儿还能去找他。那老板一看就是天天开张的样子。”
“我之前遇到过一个配偶战死的Omega母亲,每天入不敷出,还要一个人养孩子。一天辛苦工作十四小时下来,只是想给孩子买一支‘天然口味’的营养液,结果是假货。”
魏林顿了顿。
“那里面的原料,根本就不是食品级别的。是那个二道贩子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工业级原料,掺着天然口味营养液兑出来的。孩子喝完就进医院了,没挺过来。”
萧泽因酒精而泛红的脸色猛地变化:“后来呢?她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是听以前军校的朋友说的。她去了专收Omega的精神类医院,我朋友就再也没收到她的消息了。”
“对了,他叫李银河,他那天也在那场会议,我的调任会议。”魏林想到李银河得知他是Omega后一脸惊愕地表情,露出回味的笑容。
“那那个二道贩子呢?他又是从哪来的工业级原料?”
魏林神色晦暗地看了一眼萧泽。此时,他们路过一处广告灯牌,灯牌欢快地播放着“全新升级的放生牛肉风味营养液,富含近百种微量元素,口味绝对真实——限时促销!!!”
“我不知道。”
萧泽停了下来,看着屏幕上那块近乎完美的牛排,道:“我囤的几乎都是这类营养液,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在路边买了。万一出什么问题呢。”
“那碗面看样子不会骗人。”
……
他们在有些压抑的沉默中走进了公寓区。魏林贴了好几次,终端都没有对齐,萧泽就用他的终端打开了门。
魏林稍有些站不稳,萧泽扶着他躺在了沙发上。两人都被酒精与烟气熏入味了,魏林这才稍微放松下来一些。
萧泽晃晃悠悠地进了厨房,拿出两瓶营养液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魏林闭着眼哼了一声,“嗯。”
三个沙发座位,魏林占了两个半。萧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然后意识到边上还有单人靠背椅……我真是喝多了,他想道,坐了下来。
“你今天吃的太杂了。”
魏林还是没睁眼:“你要开个营养学讲座吗?”
“不是,”萧泽看着他,语气关切,“我是说,你难道不应该更加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吗?尤其是你现在这种情况。”
魏林一只眼半睁,“‘现在这种’……哪种?”
“你也说了,我们来军部本就危机四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晚上那样吃不行的……那里都是合成剂,还喝了那么多酒……你身体本来就……”
魏林终于拿起营养液,咬开包装罐了一口,眼底有些晦暗,问:“我身体怎么了?”
“虽然你是将军,但你好歹是Omega,多少……也注意下自己的身体。”
魏林把营养液慢慢放回茶几上,眼睛微微眯起,最终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
“我习惯了,军部应酬喝点酒很正常。至于那小摊,我吃不吃,是我自己的事,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宽了?”
“可你不该习惯。”萧泽没有察觉到魏林话里的不满,坐直了身体,非常认真地说。
“啊——?”
“你是将军,不是应酬的工具人。”
魏林的头本来就又晕又疼,现在太阳穴附近的血管更是突突直跳,在他的脑子里宣示自己的存在。他用力揉了揉眉毛,克制着自己,无奈地开口:“你是不是把这个世界想得有点简单了?”
“能有多复杂?”萧泽迅速地接上,逐渐激动。
“今天晚上的小浔,你看到了吗?简直太荒谬了!他们这些专门研究Omega的人,怎么能这样对待Omega?!还有那个小浔,他怎么能对万念琛那么言听计从呢?那简直是侮辱人格!”萧泽愤愤不平地站了起来。
咚咚——咚咚——血液敲打着魏林的鼓膜。
“还有你——魏将军,你为什么要由着白崇武羞辱你?”
萧泽的每一个字都和冲击着鼓膜的血液一起,将魏林本就破碎的思绪砸得稀巴烂。他看着那副琥珀瞳里的不解和愤怒,刚想说点什么,萧泽又蹦出一句:“别人欺负你,你为什么要忍着?白崇武就罢了,陈挺那样的人,也要在你头上踩一脚才罢休。你不是百年一遇的机甲奇才吗?为什么要这么窝囊,不尊重自己?”
魏林突然很想笑,他遏制不住,还是笑出了声。
萧泽有些不解,“怎么了?”
魏林收住了笑,客厅里沉默了一瞬。然后他一脚踹翻了茶几。
“忍着?”魏林嗓音一下抬高,“你他A懂什么叫作忍?”
“我知道你是Omega,可这也不是说你就非得沉默、妥协……这是你的权利……”
魏林起身,两步迈到萧泽面前,揪住他的领子,“你以为我不想反抗?你以为我是自愿这样的吗?!”
萧泽这时才看清魏林通红的眼睛,魏林没有停下:“你是从小没出过门吗?你知道现在星系有人口危机吗?你知道我们战败以后,出台了多少限制Omega的法令吗?本来生育成本已经高得离谱,Omega能选的职业范围还他A的小得可怜——”
魏林涨红了脸,“甚至你那个象牙塔,他算好的了吧?他都不让Omega参加任何有危险的研究项目!”
他放开了萧泽的领口,摊开一只手抓了把空气,“苏慈知道吧?你学生,你猜他开机甲开得那么好,为什么要在机甲材料系天天蹲实验室!”
“从根本上,Omega就是什么也做不了!……我的权利,”他冷笑了一下,“我连责任都没有,我有个狗屁的权利!”
“我还在19子星系上军校那会儿,Alpha全是免费入学,未分化的人要付学费。母亲走得早,我的Omega父亲虽然没什么积蓄,但他也拼尽全力供我去读军校。为了筹集学费,他离开了家。那时起,因为星级旅游高昂的费用,他再也没回过家,连通讯都少得可怜!”
魏林愈发激动,憋了很久的情绪雪崩般地倾泻在眼前年轻男人单薄的身影上。
“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分化成Alpha,期盼着学费退回来,父亲就有回家的钱……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你说我不反抗,不生气……?你告诉我,我父亲,他有别的选择吗?他那么爱我,那么拼尽全力……是他不反抗,太窝囊,才凑不齐学费,才要背井离乡吗?”
“窝囊……”魏林狠狠地咬着牙挤出这两个字,“你觉得我这样很窝囊……那是我想吗?!没有面包快饿死的人,你问他为什么不吃蛋糕?!啊?!”
劈头盖脸的一通话砸下来,萧泽脸上满溢着愧疚。他原地站定,感受着魏林的每一丝情绪,没有后退。“魏林,我……”萧泽喃喃出声,但魏林还在继续。
“你凭什么站在你的角度,高高在上地评判我的选择?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你以为有多少人能过上你那样的人生?”
“我能开上机甲,我能上战场,是因为我刚好天赋异禀。但其他人呢?但凡别的Omega,他也想开机甲呢?”
“像我这种出身的人,像我这种Omega,就是非得做到最好,才能被人看得见!”
昏暗的夜间灯光下,有一滴泪从魏林的眼角滑落。
“——我光是站在这跟你说话,就已经用掉全部力气了。”声音平缓了些。
“魏林……”萧泽伸出手,想要拭去魏林的泪水,但最终还是放了下来。那滴泪流速刚好,“啪嗒”一下滴在了萧泽正放下的手背上。
“你的选择很多,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由着性子来。可我根本没得选。”泪水开始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意识到的魏林赶忙用袖子拭去泪水。
他两眼通红地瞪着萧泽,用最后的力气,有些绝望地大声说:“真是对不起了,因为这个世界,他【根本不围着我转】——!”
情绪崩溃后,他不太想继续面对萧泽,扭头冲回了自己的房间。门在背后重重摔上,力度之大,掉在地上的营养液液面,都跟着一起震颤。
身后,萧泽用尽力气举起的手,只蹭到黑色军服的衣袂。
……
“我不想凌驾于谁之上,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黑暗中,魏林抱紧了被子和枕头。高大的男人蜷缩成小小一团。
眼泪洇出一朵深色的花,一如他这些年不敢声张的疼痛,在漆黑的夜里缓缓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