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林靠在舱壁上，浑身仿佛爬满了噬咬的蛊虫，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他仿佛能感觉到每一寸皮肤下血液随着心跳的冲撞。他脸色惨白，额角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刚刚止住血的嘴唇再次被他咬破，但完全没有痛感，他不知道下巴上是汗水还是血滴，只知道液体在滑落，让他的皮肤麻麻的。他的嘴唇因为失血泛着不正常的红，身体几乎是被剧痛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哪怕他已经注射了最高浓度的抑制剂，情况仍旧毫无好转。

“不行，得再多打一点……”魏林喃喃地说。

为什么不行？他当然知道原因。

已经进入发情期的Omega，尤其是他这种长年累月用人工合成的抑制剂代替Alpha信息素的Omega，会对信息素更加敏感。而且由于一直没有得到天然的激素调节，空洞从未被填补，导致他的腺体每次会尝试分泌更多的信息素，以求取得Alpha的注意。可是没有。他这些年来愈加小心，但还是在这一次任务前功尽弃了。

他也知道解决方案。可那是他最不愿意做的选择。

魏林不是没有想过“标记”这件事。

他在军校的时候，隐瞒得很好，没有人知道他是Omega这件事，他在Alpha的圈子里，被一视同仁地接纳，甚至他比大多数Alpha更强。他也曾经天真地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瞒下去，在军部，挥洒热血，开疆拓土。

他亲眼见过太多Omega在被标记后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从此成为Alpha的附属，人生一眼即望到尽头。他们的信息素一旦被绑定，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即使是临时标记，也会在精神层面上产生临时印记。Alpha只要想，就可以利用印记影响Omega。他无法想象接下来的人生都要活在他人的影响下，仅仅是换位思考其他已经被标记的Omega，就让他感受彻骨的恐惧。他理解不了AO永久标记后的幸福生活，他也不想去理解。他只觉得恶心。

他是魏林，哪怕为了军部牺牲，也不想活着成为任何Alpha的附属。如今，他被逼到了他最恐惧的境地。

标记，成了唯一的解决方案。

当然，也可以不标记，蓝广宇是他多年下属，他待他不薄，应该不至于泄露他的秘密。但萧泽呢……他转念一想，自嘲地笑了，萧泽说不说无所谓了，很快，飞船就会到达U98的军部总部，凭着萧泽事件的影响力，全U98，甚至星盟的终端新闻推送，都赫赫写着——魏林·U98-19探索舰队司令官——是OMEGA。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从未体验过同时手拿两张史无前例的烂牌，且只有两张史无前例的烂牌的感觉。

对这件事情的突然认知，让魏林心里多了一分歇斯底里。

不能。

他死死压住这个念头。

不能走到这一步。

眼前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的黑白交替，他注意到，萧泽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正轻轻地瞧着他。他琥珀色瞳孔里荡漾着抚仙湖般的深邃波纹。哪怕是投掷一块巨石，也只是扑通一声，并不泛起多少波澜。

萧泽轻声开口：“魏将军，你应该知道，你再打抑制剂已经无效了。”语气平稳，但不容置疑。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而且，很疼吧？”魏林的样子让他很同情。

魏林的掌心被指甲磕出了血，另一只手……把一个柔软的表面紧紧掐住。

——那是萧泽的手。萧泽扶着魏林帮他注射完抑制剂后就一直支撑着他，魏林疼痛中也把萧泽的手抓出了血。他没有什么指甲，但因为力道极大，萧泽的手也被他划破了。他的指头嵌在萧泽手背的血肉里。

“我不了解军部，但是我好像没在前线见过这个性别。”

——他指的是Omega。

魏林眼前浮现指挥屏上跃动的舰队坐标，那是他首次出任务时意气风发的景象，然后那些坐标和星河渐渐模糊成重影——他想起多年前的刚分化的旧友，被强制标记时砸碎的抑制剂药瓶。权衡之后，魏林和自己打了个赌。

“萧教授，萧泽——”魏林回光返照似的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声若蚊蝇：“……你说过你是Alpha，”他顿了一下，“那你帮我个忙，那你……临时标记我。”

空气安静了三秒。萧泽没有回应。

魏林看着萧泽，：“你说得对，我撑不住，抑制剂也没有用了……我是Omega，如果你不标记我，从而抑制住……我的身份就会暴露。”

【我不想暴露身份。】

“这是唯一的办法，你知道的。所以，萧泽，标记我吧，现在、立刻、马上。”魏林的声音中添了几分急促，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萧泽仍没有动。

他的目光被魏林吸引住，却全然不是Alpha面对发情期的Omega时的神态。他仔细地审视着魏林，那凝神思考的模样，如同在实验室里初步观察新数据。

魏林看不清他，但能感受到他的迟疑：“萧教授，你还在……等什么？就权当我……欠你的，你动手吧……”话音中带上了一丝生理性的抽噎。“你倒是——动手啊……”每个字都好像要耗尽他全部力气似的，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

萧泽皱了皱眉，他当然知道，这是最优解。眼前的司令是个Omega。而且……他似乎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他也救了自己的命，帮忙保守秘密并不过分。他是可以做一个临时标记，并假装无事发生，可是标记这件事……这个Omega现在的状态，是长年累月使用抑制剂的后果，他只在课本和少量新闻上见过。“……Omega抑制剂滥用导致的发情期不可控问题，如果用了某个Alpha的信息素缓解，那和一般的临时标记不同……”萧泽在脑子里检索着。这种标记会让Omega在信息素和精神层面，产生双重的依赖性。有点麻烦。麻烦他倒罢了，毕竟是救命之恩。但是魏林他……

他看着魏林此刻的状态，浑身上下因为疼痛而不可抑制地颤抖，冷汗浸湿了后背，整个人被生理性的痛苦折磨到极限，他的话里满是绝望，他的神态……有点视死如归。

——魏林其实并不愿意接受这个标记，萧泽得出结论。

萧泽的太阳穴跳了一下：“其实，再等等，等我们到了，让军部的医生给你做个信息素透析净化也可以…… 魏将军，你现在的状态可能不适合做这种决定。”

魏林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失控，“艹！你他A的立刻标记老子！”他已经低声下气到了这个地步，萧泽还想和他讲什么“适不适合”？！军部的医生给发情期不受控的他做自体血液循环治疗……那比他最坏的噩梦还要坏。

魏林眼底的情绪几近疯狂：“萧教授，我命令你——标记我！”

“快啊！……”他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然后声音又细小了下去。

方才生死关头游刃有余的魏林，在这一刻，宛如困兽般，拼尽全力捍卫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

他知道此时被标记的后果，可他别无选择。这唯一的解决方案，对他来说，是最恶心的讽刺。是他最抗拒、最不甘愿、最耻辱的选择。

随便吧，这么多年的坚持，算了。

如果他现在不立刻控制自己的状态，军部所有的高级探测仪器都会察觉到他信息素的波动，甚至不需要先到达，他们就知道有个Omega失控了，他多年来精心掩藏的身份，将在一瞬间，以一种最张扬的方式暴露。

萧泽没说话。随即，他垂眸看了看自己受伤深可见骨的掐痕，轻轻地拨开嵌在自己皮肉里魏林的手指，两手一左一右，提起魏林的肩膀拉向自己。高大的将军此时像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任他摆弄。教授的动作非常轻柔，可以说是，温柔。

他将魏林微微侧了过来。魏林的后脑勺失去支撑倒了下去，但他自己又有意识地将头歪到了前侧。

萧泽慢慢贴近魏林脑后，他的信息素散了出来。是微苦的柑橘味儿。魏林被血液汗水和信息素三种味道混合洗礼之后，竟然觉得这柑橘味很清爽。

有点儿……好闻。第一缕苦橙味的信息素涌入时，疼痛从尖锐的玻璃碴融化成流淌的水银，在脊椎沟壑间缓慢地灼烧，浑身针扎般的疼痛一点点减弱，留下阵阵的酥麻。

是渴望。

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争先恐后地像蚊虫驱光似的扑向柑橘味儿的光亮。

萧泽从他身前用左臂将他揽住，左手搂着他右侧的肩膀，右手抓着舱壁。

“从权力架构上来说，军部无权命令大学教授。”教授职业病突然犯了，贴在魏林颈侧没来由地科普了一句。

“呲。”

很轻很闷的一声，也可能是魏林在幻听，萧泽咬着他的高领作战衣往下扯了扯，牙齿没入了他的腺体。联邦军队里不是没有Omega，但都不在前线，对于人类基因库来说，数量稀少的Omega不能有损失。联邦军部的Omega只在医疗部有少量，且联邦制式Omega军服本应在领口植入生物锁，但魏林的这一件只是普通的Alpha军服，领口也没有为Omega更加敏感的腺体使用更亲肤的布料。不过，萧泽并不知道这一点。

魏林的身体颤了颤，萧泽的信息素像是一汪清泉，汩汩地涌入了干涸龟裂的河床。他的感官像是一瞬间被冰封，又像是被高温炙烤，随着心脏的跳动，慢慢地传遍全身。

Alpha的信息素在他的身体里高歌猛进，和他的信息素拉着手跳起了圆舞曲。他的大脑一瞬间空白，物理上，标记的动作微乎其微，但精神上，他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他感觉自己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箍住，他想要挣扎逃脱，却徒劳无功，随着萧泽的信息素在他的身体里过了一个循环，仿佛那只大手又生出了许许多多小手，将他的每一寸纹丝合缝地捉住。没有人捆住他，也没有人铐住他，可他觉得自己跑不掉了。此刻，他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冰封与炙烤这两种极端的感觉都在慢慢减弱。随之减弱的，是浑身的不适，和持续的疼痛。他感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包裹完毕时，所有的疼痛也都一并消失了。紧绷的每一寸都得到了解放，清爽的柑橘味儿在他的鼻腔里萦绕，像是桑拿房里快要脱水时被递上一杯冰镇雪碧。与此同时，他还感到一种与这样的舒爽极其矛盾的，挥之不去的，受制于人的感觉。

萧泽的手只是轻搭他的的右肩，他上半身的重量都斜压在萧泽的左臂上。魏林颤抖时，因为信息素交缠的原因，萧泽感受到了他的恐惧，于是用左手轻轻地摩挲他的背。此时如果贴近了看，萧泽身上汗毛直立，有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沁出。他后颈的腺体也在隐隐发烫，有一股原始的本能，让他很想大口吃掉这个Omega。

其实，萧泽也没被标记过别人。他才二十岁，连分化也没几年。一切都是他从教科书上学到的。“……Omega被标记时出于本能会反抗和感到恐惧，此时切不可强迫，应当辅以适当的安抚，否则会给Omega留下精神创伤，严重者会导致信息素过敏症状，精神力异常等……” 萧泽想了想，学生做不出来实验的时候，他会拍拍他们的肩膀表示支持和鼓励。这时候拍肩膀可能不太合适，而且没了支持魏林会一头撞到地上。所以他动了动手蹭了几下魏林的背。

魏林的腺体不再继续释放信息素的时候，萧泽就立刻松了口。

魏林的呼吸仍然有些乱，但这已经和发情期无关了。他的波动已经被完全平复了。

一只手扯开他的领子，轻轻摁在了他的腺体上。刚标记完的腺体被碰到，魏林一个哆嗦。随着那只手的摩挲，他甚至差点喊出声，但及时克制住了自己。腺体被直接触摸也没有触发他本能的闪躲，因为现在有个新的本能让他想要靠近那只手的主人。军部多年训练得来的习惯竟在此时悄悄隐身了。

那只手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东西贴了上去。

“这是修复贴。你腺体上有我的牙印，还有点信息素的味道。”萧泽像个没事人一样地站起来，把尾舱的通风换气系统开到了最大。“等个三五分钟的就好了。”

“我自己可以贴。”

一阵沉默，两人都有些尴尬。

“你闻着好像我家过年。”魏林说。

“……”

他确实可以自己贴修复贴的，我怎么就随手按上去了？我标记了他……他现在是带着我临时标记的Omega？

带着我临时标记的Omega？……？

萧泽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实则脑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脑子。一个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