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盈记得很清楚，几天前刚和周建宇说过夏天不会回来。周建宇这种心思缜密的人，不可能没印象，而此刻却假装不记得，用很体面的方式和她交流。

她向来不屑这种体面，她认为这种官腔可以存在在他参加的那些会议里，或者存在在周维的办公室里，唯独没必要带回家。

看到这种语气，十多年前的记忆又会在脑海中翻滚，周文韬和周建宇离婚之前的拉扯，多半在周建宇的无奈不作为，和周文韬的发疯中完成。

也许不论过去多少年，周可盈也只能机械化地复制同一种模式。

她依据自己的意愿，选择性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来吃饭，来砸场子。”

此话一出，周建宇和他身后的年轻人都当场愣住。周可盈打记事起，似乎没见过周建宇脸上掀起这样的轩然大波，她沾沾自喜，你这老狐狸，也有坐不住的一天？

周建宇脱口而出：“砸什么场子？”

与此同时，他眼镜背后这道尖锐的目光挪到了站在一旁的周维脸上。

“姑父。”周维习惯这样称呼，在这个情况下，他也没心思想要不要改，“我们着急去那边的西餐厅堵人，有什么事......”

“堵人？”周建宇依旧不淡定，又将一年没见的女儿打量一番，花里胡哨的头发并不整齐，黑色T恤上像被人泼了颜料的印花，以及破了大洞小洞的牛仔裤，脚下的板鞋还算中规中矩，只是一只黑色一只白色，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穿法。

周可盈感受到了这股凝视，她判断不出从父亲的角度，这代表不满还是担忧，或是其他什么她读不懂的东西，她不在意也没时间多想，撂了句“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便拽了周维的小臂，径直朝西餐厅走去。

“有人欺负你了？”周建宇朝她的方向问，没有得到回答，便朝身边的年轻人使了眼色，“小胡。”

于是一行人从两个变成了四个，路人对这诡异的组合投来不解的目光，怒气冲冲的学生模样女孩，带了三个看起来有头有脸的大人。

行至餐厅门口，接待的迎宾小哥走上前例行公事，问几位有没有预定。

周可盈当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两位不速之客，告诉迎宾小哥两位，姓周，然后颇为嫌弃地回头告诉周建宇，“没有你们的位置哈。”

这迎宾小哥擅长察言观色，尤其是在多出来这两位一看就更有身份的情况下，连忙改口说道：“是新加了两位吗？我们可以帮您调位置的，稍等一下。”

小哥对着对讲机低声协调什么，周可盈本想不声不响冲进去，随即又放弃了。这种收服务费的餐厅，服务员怕是不一定比顾客少，而等下乌泱泱四个人进门，很容易引起目标的注意。

况且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周建宇解释这一切，她相信一旁比她着急的周维也未必做好了这个准备。

于是转过身，笑盈盈地望向爸爸，以从未有过的温和声音说道：“我们先进去，你们稍微等一下，怎么样？”

“那怎么行，你到底......”周建宇话没说完，见周可盈那副和颜悦色瞬间消失，连忙改了口，“行。”

迎宾小哥摸不着头脑，告诉他们刚好有四个人的位置，另一位服务员也已经走到门口迎接准备带客，周可盈一回头，周维人不见了。

周建宇指了指不远处滚梯旁边的柱子，周可盈才看到他正站在柱子后面，举着手机，对准了下方滚梯。

她做贼一样垫着脚跑到他身后，这才看清滚梯上两个人的背影，其中有一个就是舅舅周文武，旁边那位挽着他的女士她不认得，但这纤细的身形被黑色紧身连衣裙包裹，必然不是已经微微发福的舅妈。

不过几秒的时间，二人抵达二层，迈下滚梯转过身，舅舅和那位女士的脸，闯进了周可盈刚打开的镜头里。

周可盈从屏幕里看到那张脸，笑起来下半张脸机械地抽动，鼻梁却巍然不动，这是短时间之内项目没少做，也算是给她家送了钱，就当她功德一件吧，虽然这点钱，她小周总也看不上，也更不可能将功抵过。

“你俩干什么呢？”周建宇发现不对劲，终于走到他们身后。

周可盈头也没回，只用气声说了，“嘘——”

“那不是周文武吗？”周建宇认了出来，那不是他的前大舅哥么，虽然是大舅哥，自己大他足足六岁，没什么出息的人，他也一向直呼其名。

而下一秒也意识到，旁边的人不是他原先熟悉的那位。

难道这两个孩子要堵的人，竟然是他？周建宇当即走回小胡身边，打算先把他支走，家丑不可外扬，是他一贯信奉的准则。

小胡其实还没太看明白这场闹剧是怎么个演法，看到那两个镜头，感到好戏即将上演，却听到领导让他离开。一向言听计从的他，也许是刚才喝了两杯正上头，忽然有点意犹未尽。

“真的不用我帮忙吗？”

周建宇顿时不耐烦，“不用，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然而这一来二去的推拉之间，只听周文武大喊一声：“周维！你干吗呢？”

周维并未被这声呵斥吓到，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重点已经拍到，摄像头可以收起来了，免得被怒发冲冠的周文武砸坏。

“这话应该我问，你干吗呢？”

那黑裙子没跟上来，甚至在原地退后了几步，见周可盈那摄像头没来得及关，只顾一边挡住自己的脸，一边转过身背对他们。

“周可盈，你拍什么呢？”周文武仓皇之间不确定是否被儿子拍到，当务之急是去抢周可盈的手机。

周可盈毫不示弱，锁了屏幕塞进兜里，抬起手伸到周文武小臂内侧的位置，先是撩开了他的胳膊，而后顺势把迎面上来的舅舅推了一把。见他那副踉跄的样子不禁嗤笑一声，小时候跟姥爷学得那两下子，还真是实用。

“周文武。”周建宇洪亮的声音落地，甚至在这楼道里泛起回音。

周文武下意识停下来手中的动作。

那双三角眼刚才还瞪得要冲出眼眶，随着气势崩塌，已经小到周可盈看不清眼神。

他扯了扯因为推搡歪掉的衣领，吞吞吐吐喊了声：“周......周总。”

周可盈忽然下了头，明明还有发挥余地，此刻只剩一种狐假虎威的挫败感。

她知道，他之所以喊爸爸周总，是因为搞不清爸爸现在的职务，喊高了喊低了都不对，情急之下只能乱喊。

“那位是？”周建宇立刻搞清了是怎么回事，发问简短，配上他不怒自威的语气，却给了周文武压迫感。

“哦，是医院的客户啊。”周文武再一回头，那客户已经跑没影了。

而他也看清了眼前的局势，唯独不敢相信的是，周建宇怎么会跑过来参与儿子的计划。

但嘴边那些不干不净的话，碍于周建宇在，也只能变为几句寒暄，“在这儿碰上，真巧啊。”

“是很巧。”周建宇的脸上又是那副开会一样的淡定，“带人出来吃饭？”

他似笑非笑，用下巴指指那黑裙子离去的方向。

“吃过了吃过了。”周文武假意解释，“这就准备走了，这不人已经走了。下次见，周总。”

周建宇看了眼女儿，她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好像也没什么话要说，而至于周维父子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于是周建宇发了话：“回见。路上小心。”

周文武点头致意，转身准备离开之前，瞪了周维一眼，“我回头再和你算账。”

周维轻笑一声，早就做好准备，也以最短时间，接受了不想接受的事实：“不用回头，法庭见吧。”

周文武的拳头都握紧了，此刻当着周建宇的面，也只好缩了回去，绿豆眼又是愤怒的一瞪，转身离去。

“以后这种事情去查开房记录就可以。”周建宇低声说着，心里庆幸小胡还站在餐厅门口，并未跟过来，虽然似乎也没那么大区别，“不用闹这么大阵势，被人看到不好看。”

“你是嫌他不好看，还是嫌我们不好看？”周可盈抑制不住怒火，“嫌我们不好看你可以走啊，跟着我们干什么？”

周建宇没说话，只见周维拍了她的后背，抬头对周建宇说道：“姑父，谢谢你帮忙。”

“不用谢。”周建宇笑笑，似乎对周维的反应很是满意，“你们吃过了吗？”

“还没。”

“吃了。”

周维和周可盈一前一后说完，转头看了对方一眼。

周可盈撇撇嘴解释：“我在飞机上吃的，我今天刚回来。”

“飞机餐怎么够啊？”周建宇继续问，“我带你们去吃点？”

“不用了，我要回去睡觉了。舟车劳顿，累得要命。”周可盈拒绝了父亲，拉上周维就要走。

周维却像旁边那棵柱子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建宇看出了女儿的心思，轻叹一声，也不想勉强，“我送你们到车里吧？我车也停在楼下。”“不用，周文武不敢来闹事了。”

“那你今天好好休息，咱们周末再联系？”

“拜拜。”

父女仓促道别，周维终于和她一起走向停车场。

兄妹二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坐进车里，周可盈还在沮丧。

这场仗打得一点都不痛快，但好歹问题是解决了。

她不是那么矫情的人，想要的结果只要达到，过程中的细节或感受，都可以忽略不计。

“你怎么会在那里发现他们？”她率先开口，问发动车子的周维。

“我那天假装因为限行要换车，在我爸车上多装了一个行车记录仪，看他们刚到停车场没几分钟，猜测可能还没到餐厅。想说你和姑父可以先进去，我在门外蹲一蹲，没想到先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