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攥着信,直至夜深方才堪堪入眠。
姜宁睡得极浅,梦里似乎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极重地压着,无法挣脱。
姜宁用尽全身力气,从光怪陆离地梦境中醒来,头疼欲裂。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些事情,便是怕什么来什么。
汝南侯姜温纶这些日子来,同样夜不能寐,睁眼到天明,唯恐谢丞查到汝南侯府与那贪墨案之间实打实的联系。
可惜,谢丞相此次手段雷霆,仿若想将张炳怀一党一网打尽一般,连蛛丝马迹的罪状都抓了出来。
这世间最令人胆寒的,莫过于心中的恐惧一朝成真。
姜温纶听闻,连替张炳怀处理些收尾琐事的六品小官都被揪了出来,更遑论他这等参与其中的侯爵。
汝南侯枯坐在房内,手中捧着的茶,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茶沫,身子越坐越凉。
“老爷!”侯府孙叟忽然惊慌失措地进来,扑通一声跪下。
侯夫人坐在一旁削着今春新摘的棠梨,那淡黄色的果皮一圈圈落下,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她看了一眼孙叟,不悦地皱眉:“何事?怎的这般急急忙忙?”
孙叟哆哆嗦嗦地开口:“老奴参见侯爷、夫人。方才吴府的小厮来禀,说吴大人昨夜被丞相大人的虎贲带走后,在狱中受了重刑。今晨好不容易被抬回府时,已经,已经……”
吴大人乃姜温纶的好友,与他一同为张炳怀处理了贪墨案的一些收尾之事,此事隐秘,未曾为外人道也。
汝南侯心凉了半截,站起身来,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吴兄,已经如何?”
“已经去了半条性命!”孙叟老泪纵横,“那小厮说,吴大人被打得血肉模糊,去了半条性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谢丞相早已派虎贲大人们抄了吴府,金银细软统统充公,就连请大夫的银钱都未曾留下。”
汝南侯闻言,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太师椅上。
侯夫人手中削棠梨的小银刀“当啷”一声掉在桌案上,棠梨也滚落在地,滚到柜子下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侯夫人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轻得几乎听不见,“侯爷,这该如何是好?”
汝南侯颓然坐在她对面,失魂落魄,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如今,经历过一便搜查的侯府,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苦苦支撑。若是落得吴大人这般下场,汝南侯和侯夫人这些个高门出身的,怎么会受得了。
再者,高门中极其重视名声,有过这样一遭。
即使是后续与贪墨案无甚关联,也必然远离高门贵族的核心圈子,处境比如今凄凉百倍。
不行,决不能落得这般下场。
汝南侯握紧双拳。
突然,侯夫人抓住姜温纶的衣袖,嗓音沙哑:“侯爷!长平侯,不是能在丞相处说上话??我们不是已经答应将阿姝送过去做妾了吗?让她,让她吹吹枕边风!”
汝南侯揉揉眉心,长叹一声,喃喃道:“哪里那么容易。你当长平侯是什么人?长平侯府中美姬如云,谁知阿姝会不会必得他的青睐。”
他摇摇头,“况且,长平侯此前从未与阿姝相识。就算长平侯能在丞相面前说得上话,也需要些时日。我未曾料到,丞相动作如此之快……”
话说到一半,汝南侯突然顿住。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经过,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汝南侯立刻站了起来,在房中踱步了几圈,口中念念有词:“相识,相识……”
侯夫人见他此举,困惑地望着汝南侯:“老爷?”
“阿宁!”汝南侯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阿宁不是和那丞相义子相识吗?”
自从姜涵说过之后,汝南侯自己也派人暗中查访过此事。
虽然新生巷的住户经过这两年的变迁早已物是人非,没能找到确凿证据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年轻女郎和郎君相识,能为何事?
汝南侯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那个他一直看不上的庶女,如今倒有些用处。
“孙叟,去,把阿宁叫来。”
汝南侯整了整衣冠,脸上重新浮现出原本应有的威严,似乎方才那个惊慌失措的汝南侯从曾未存在过。
不多时,孙叟便带着姜宁来到了正院。
有了姜姝的前车之鉴,姜宁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一如正院,房中两侧摆放狮状插瓶,另有古画摆件,古朴奢华,与她那简陋院落对比鲜明。
“父亲,夫人,你们找我。”
姜宁向汝南侯与侯夫人行礼,声音轻而疲惫。
姜宁夜间辗转难眠,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带着几分脆弱的美。
姜宁宽大的袖口随着行礼的动作滑落,露出纤细的手腕,一只玉镯松松地挂着,仿佛随时会从她腕子上滑落。
汝南侯给侯夫人使了个眼色,侯夫人侯夫人脸上立刻堆起慈爱的笑容,连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和和气气地开口:“阿宁,恭喜你。”
侯夫人亲热地拉过姜宁的手,平日里对庶女不假辞色的高贵侯夫人全然变了一个人。
姜宁微愣,长睫轻颤。
未曾没想,等来侯夫人这样一句话,一阵诡异之感油然而生。
恭喜?
这两个字在她耳中不啻惊雷。
何喜之有?
姜宁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恕女儿愚钝,不知喜从何来?”
侯夫人笑容不减,声音轻缓,真透着喜色:“丞相义子谢将军,年轻有为,与你倒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丞相义子?
谢成昀?
姜宁脑袋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扶住桌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天旋地转间,姜宁只能看到侯夫人上下碰撞的双唇,听不清她所说的半个字。
姜宁眼前一片昏黑,只有谢成昀信上的字迹不断闪现。那些字像是活了过来,在她眼前跳动,每一笔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谢成昀那么恨自己。
恨得忍不住平定鲜卑便立刻传信,却连见面也不肯。
若是自己再出现在他的面前,谢成昀一定会报复,姜宁瑟瑟发抖。
听闻谢成昀在平定鲜卑时,取敌军首级无数。而姜宁早在两年前便见过谢成昀的冷漠和睚眦必报。
姜宁记得,谢成昀将欲欺负她的游侠儿,生生削去一条胳膊。
“他半月前拦着你的路,我记得。”
姜宁想起谢成昀阴沉的声音,想起他看着满地的鲜血,淡定的样子。
姜宁心中五味杂陈,酸涩感漫上心口。
“阿宁?”
侯夫人带着疑惑的声音传来,姜宁抬眸,对上侯夫人探究的眼神。
隔了好一会儿,姜宁才回过神,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若我不愿呢?”
汝南侯闻言,面色骤然阴沉。
汝南侯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冷笑一声,干脆挑破了说道:“阿宁,我听闻你与谢将军,早就相识?”
姜宁如浸入至冰窖中,寒意从脚底涌上头顶,连呼吸都为之一滞。她不确定关于新生巷,父亲究竟查到了多少。
姜宁干脆避开了此话,反而淡淡笑了,说起另外一事:“若父亲是说,长姐特地引得我去谢将军醉酒歇息时的卧房之事,女儿确实和他有一面之缘。”
“胡说!”汝南侯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几上,桌案上的棠梨又滚落下来,“女儿家胡言乱语些何事,成何体统!”
汝南侯脸色铁青,显然听懂了姜宁话中的讽刺。
汝南侯府将她当作随意摆布的棋子,如今又要将她当作换取利益的筹码。
姜宁看着父亲暴怒的嘴脸,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挺直了脊背,声音轻却坚定:“女儿不愿意。”
“不识抬举!”汝南侯猛地站起身,他指着姜宁的手指微微发抖,“我与你母亲,都是替你考虑!若是侯府倒了,你们能落得什么下场,你们知不知道?统统入教司坊!”
侯夫人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侯爷息怒。”
侯夫人转向姜宁,带着几分意味深长,“阿宁,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阿娘着想。”
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徐思蓉此生,不可能离开汝南侯,甚至不可能离开汝南侯府。
姜宁的指甲将锦帕戳出一个洞。
姜宁看着父亲和侯夫人,忽然觉得无比荒谬。
这就是高门,在她拒绝作筏子时,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愿维持了。
“阿宁,你先回去好好想想。未想明白前,莫要出府了。”汝南侯阴沉沉地说道,别过头不愿意看她。
姜宁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便已消散。
她缓缓俯身行礼,宽大的衣袖垂落,面容坚韧:“女儿告退。”
望着姜宁离去的背影,侯夫人有些迟疑的问道:“侯爷,听闻那丞相义子出身极其低微,也并非丞相亲子。若阿宁嫁给那寒门子,倒是会影响了侯府其他未婚女郎的嫁娶。若是做妾,传出去,侯府的名声恐怕是糟了。”
汝南侯掀了掀眼皮,露出讥诮的冷笑:“谁说要嫁了,汝南侯府的名声自然是第一位的。”
不是嫁?
侯夫人怔住,而后忽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莫非侯爷是说直接……”
侯夫人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汝南侯轻轻点头:“不过是商户女所出,不用大费周章。不会有人注意到。”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