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寒食时分,靖王府中海棠正盛。
靖王府后院花丛深处,传来阵阵女儿家的笑声与闹声,但见一架秋千被贵女们推得高高扬起。
秋千上的贵女留下银铃般的笑声:“再高点,再高点!”
“悠着点,也不怕摔了。”
众贵女笑着骂道,手中却将秋千上的女郎推得更高。
姜宁安静地立在海棠花的最外侧,随着各位贵女荡秋千、赏花看景。
姜宁身着一袭鹅黄色襦裙,衣缘勾勒着花草纹样,如岸边新柳,腰间束着杏色丝绦,随她的步子轻轻晃动,温软娇嫩。
“这位女君倒是少见,长得动人,像壁画上的神女。”
忽然有人拨开海棠花枝,金线绣的杏红裙裾扫过石砖,来到姜宁面前。
定睛一瞧,只见开口的贵女是邺阳公主的女儿乔菱。
乔菱性格爽朗,平日里素来与众人交好。
说话时,乔菱腕上金钏叮当作响,发髻间鸽子蛋大的嵌着红宝石的步摇轻轻晃动,腰间的东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乔菱原正吃着果子,眼瞅见人群中有自己没见过的美人,站在海棠花丛的最边缘。
她将啃了一半的果子放下,立即走上前,抓住了姜宁的手。
乔菱上上下下打量着姜宁,笑得热络。
本来在角落中的姜宁面上有些发热,不太自在起来。
不过听到乔菱的问询,姜宁行了个礼,自报了身份。
“汝南侯府姜宁,行四,见过乔女君。”
闻言,众贵女停下了笑闹。
原本在投壶的女郎放下竹矢,连秋千架上女郎也停下高高荡起来的秋千,众人的目光目光汇集在姜宁这里,让出来一条路。
乔菱听罢,也锦帕掩了掩唇角,看起来吃了一惊,她显然没有想到姜宁的身份。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没想到如今汝南侯竟能受邀来靖王府。
靖王府寒食宴,能来的都是世家贵族,身份不凡。
而世家贵族之间的小九九,多如牛毛。
贵女们互相交换着眼色,神情透着一丝了然。
要不是汝南侯府如今尚且有些乐子可听,她们几乎想不想起汝南侯府。
而且汝南侯府几乎很少有顶层勋贵主动相邀。
没想到今日倒是遇到了。
还遇到了那位外室商户女所出的四姑娘,不知她怎么会来这里。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汝南侯府的那点子破事,早已被贵族世家之间传了个遍。
姜宁尴尬的身份也早已被贵女们之间,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过了不知道多少次。
姜宁自然是能够感受到目前汝南侯府的境遇,也知晓汝南侯将女儿们钻营这些诗会、赏花会诸如此类的,是为了攀附旧贵新权。
只是因着姜宁一向不喜欢,也不愿意受汝南侯的摆布,故而在父亲面前,姜宁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遇到此等宴席的机会,机会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
不过,同样令姜宁意外的是,今日这靖王府的寒食宴,本该侯夫人所出的两位女君参与,不知为何这次姜涵却一定要带上来自己。
甚至是汝南侯亲自提了此事,姜宁只得跟来,试图将自己隐匿在人群中。
谁知,现下却被乔菱独独拎了出来,姜宁不得上前一步,接受这众贵女们的打量。
众贵女们虽然对姜宁母女二人的事情异常熟悉,但对她的相貌并不知晓。
贵女们不显山露水的性子,尴尬只持续了片刻。
贵女们轻轻颔首,纷纷“哦”了一声。
“原是汝南侯府家的女郎,倒是第一次见,果真好颜色。”乔菱率先打破沉默地气氛,笑着开口,“日后若有机会,多出来走动。大家年龄相仿,也互相认认脸,玩闹玩闹。”
有几个性子活跃的贵女打了个头,应和这乔菱的话,聚在姜宁周围。
其他的贵女也纷纷客气地与姜宁寒暄了两句。
一番“姐姐妹妹”乱叫后,众人便没有继续讨论姜宁,将话题岔到别处去了。
不多时,众贵女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小插曲,三三两两,笑闹着继续打秋千、投壶、作诗,好不尽兴。
姜宁倒是松了一口气,也陪着几位贵女玩了几局投壶。
姜宁不善于此,不过为了不扫众人兴致,姜宁没有推拒。
她拿起柘木矢,忽的扬手一掷,矢尾缀着的孔雀翎在空中划出弧线,“铮”地一声,那矢离了壶口几寸,掉在地上。
姜宁笑了笑,也不恼,被罚了几杯桃花酒后,便自觉退到一旁的桌案上,慢慢品尝起了摆在青瓷小碟中的寒食粿。
寒食粿,乃寒食节的特色吃食,为众世家贵族所钟爱。
此冷食做法也简单,以艾草汁作底,以蜜和粉,竹箬为底,蒸制一刻钟,抹上些菜籽油,食用时辅以杏仁酪冷吃为佳。
寒食粿口味繁多,香蕈火腿丁为春日时鲜,蜂蜜渍红豆为年年必备。
当然,另有黑芝麻饴糖口味,春笋腊肉口味,按照各家各族的喜好和偏爱,可自由搭配。
姜宁在几种味道中犹豫了片刻,最后仍是选了甜口的蜂蜜红豆。
姜宁轻轻一咬,淡淡的艾草清香伴着甜滋沙糯的红豆,在口中蔓延开来。
姜宁嚼了两下,糯糯香香的。她舔了舔留在唇上的甜味,而后将咬了一半的寒食粿轻轻托起,换了一面,竟发现这小小的寒食粿上海配上了海棠纹样。
当真雅兴至极。
姜宁正吃得自在,眼瞅一位低眉顺眼的,相貌不起眼的侍女走了过来,向姜宁轻轻耳语了一番,语气着急。
“姜四姑娘,您的长姐,姜大姑娘有事情寻您。”
姜宁吃了一惊,放下手中尚未吃完的寒食粿,看向这来此的侍女。
她暗自回忆着。她记得,二人刚来到靖王府不多时,姜宁便见到长姐跟着一个靖王府寺人,脚步匆匆地离开。
当时,长姐嘱咐说,自己稍后便归来,却未曾说明是何事。
难道,是出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
不过,这侍女眼生得很,姜宁不敢大意。
侍女见着姜宁探究的目光,立刻禀明了自己的身份:“奴在靖王府十七姑娘院中侍候,遇到大姑娘,特此禀告。”
十七姑娘是孟元容,姜宁倒是听说过,她微微思忖。
姜宁向着海棠花丛中的贵女们张望了一番,并没有孟元容的身影。
那侍女还将自己的腰牌给了姜宁。
姜宁看了片刻,上面写的确实是孟元容的名字。
“长姐所谓何事?”
姜宁蹙眉,以扇掩唇,询问道。
可那侍女听到姜宁的问话,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回禀道:“回四姑娘,奴也不知,只是那大姑娘语气急促,似有要事。”
语气急促?
姜宁愣住,脑子中转了好几个圈,面带犹豫。
长姐一向是持重,很少有遇事慌张的时刻,似乎有些古怪。
那侍女从袖袋中抽出一张纸条,塞到了姜宁手中:“这是大姑娘让我带给您的。”
姜宁将纸条展开,只写两个字“要事”。
姜宁见过姜涵的字迹,她仔细辨认了一番后,确定是出于姜涵的手书。
姜宁沉吟了片刻。
虽然她并不想要趟这浑水,但若是姜涵在这靖王府中出现了什么意外或变故。
可能会牵扯到汝南侯府,自己也会惹上麻烦。
姜宁想了想,还是与众贵女随意找了个更衣的说辞,随着这侍女离去。
众贵女对姜宁的去留本就不是十分在意,寒暄了几句,姜宁随之而去。
靖王府甚大,姜宁是第一次来此。
故而,姜宁对于王府的内里结构和线路并不熟悉,只能跟着这侍女在王府回廊中穿行。
穿过三重月洞门,周遭渐渐寂静。
原本着墨彩绘瑞兽的游廊变成了素漆木廊,连檐角铜铎轻撞,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
姜宁皱眉,脚步越来越慢,腰间杏色丝绦随着风吹拂而散开。
只见二人穿过回廊和角门,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到了。”
那侍女推开一扇黑漆小门,轻声道:“姜大姑娘在此处候着您了。”
刚刚踏入房内,姜宁便觉察出几分不对。
房间陈设简朴而墨香气味十足。
松竹梅的屏风将室内分隔,靠墙立着个黑漆书架,旁边小几上放着个白瓷茶盏。
一只青铜狻猊香炉正吐着烟雾,与清冷的墨香交织在一起。
姜宁立刻警觉起来,绷紧了一根弦。
现如今,世家大族对于陈设摆件诸如此类的异常看重,若是招待女客之处,必定团花屏风,绡纱帐等女儿家的用物一应俱全。
不可能这般冷硬而简朴。
姜宁猛地转身,却见那侍女已闪出门外,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门闩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
姜宁心中暗叫不好,脑中飞速在思考,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难道是什么人与汝南侯府有仇,自己成了其中一环?
“何人喧哗?”
忽然传来衣料摩挲声,只听得内室传来男子迷迷糊糊的声音。
姜宁心中一凉,她立刻闪身躲在屏风后。
只听得那男子似乎过来了,一阵风吹来,带着浓郁的酒味,他似乎醉了。
姜宁屏住呼吸,靠着屏风不敢动弹,浑身颤抖。
她脑中纷乱如麻,而那高大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已经起身向姜宁的方向走来。
姜宁只能一缩再缩,将自己的身子团成一团,瑟缩在一隅。
她害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