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月初十开始,石硚岭的年味渐渐散去,百姓们的生活步入了正轨。
紧闭的铺子纷纷开张,大街上重新热闹起来。
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宵烛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有一个字。
等。
宵烛不是个急性子,一向很有耐心。但此事的确非同小可,说不焦虑是不可能的。
他从未和吕殊景有过正面接触,不知道对方的脾气和喜好如何、信件上的内容是否会造成冒犯。
这些天来,他反反复复推敲着自己当时写的每一个字,几乎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
可吕殊景那边毫无反应,既没有派人查抄县令县尉的府邸,也没有将此事告知任何官员,并抓捕写信的人。天瞿军安安静静驻扎在客栈里,每日照旧进行着晨练,一切如常。
宵烛忍不住想,莫非吕殊景没看到信?再或者是他送错了房间?
不应该啊。
当日他将检举信塞在枕头底下时,曾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无论是房间的住客名单,还是墙上所挂的佩剑、面盔、玄甲,都明明白白昭示着房间的主人绝对是吕殊景。
宵烛还特意把枕头往床边缘挪了挪,只要吕殊景就寝时挪动枕头,就一定会看到那封信。
宵烛死活想不通。都做得如此明显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意外?
煎熬,当真煎熬。
到正月十五,也就是处决屠狗六的前一天,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
那天是元宵。
宵烛在家实在坐不住了,决定冒险去客栈看看情况。
刚到镇上,他愕然发现,今天大街上的人格外多。
都是围观的百姓。
他们挤在菜市场门口,把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都踮着脚往一个方向眺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发生啥事儿了?
宵烛停下脚步,正要探听消息,这时他的手臂忽然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是周师傅。
“真巧啊,你今天也上街了,”周师傅寒暄道,“今天元宵,去我那儿吃点汤圆吧。”
宵烛的心思不在汤圆上。他环顾四周一圈,用眼神询问周师傅:怎么回事?
周师傅面露诧异:
“你没听说?哦对,也难怪。你住得远,这是昨晚刚发生的事情,估计还没传到你们那儿去吧。”
随即他压低声音,凑到宵烛耳边,悄声道:
“昨天半夜,县令府出大事儿了!”
听见“县令府”三字,宵烛一颗心陡然悬到了嗓子眼。
正要继续听周师傅细讲,周遭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是吕将军!”
“——后面那个是赵县令吧?呸!这老贪虫,干了那么多坏事,今儿总算有人来收拾了!苍天有眼,天瞿军英明!”
……
宵烛个子不突出,视线被前面的人挡了七七八八。他踮起脚,伸长脖子张望,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心窝子急得快要冒烟。
赵县令落马了?是吕殊景抓的人?
那这是不是说明,他写的信还是被看到了?
周师傅在旁边补充道:
“那是天瞿军的首领吕殊景将军。他奉皇上的旨令东行执行任务,中途在咱这儿暂时落脚几天。本来前些日子天瞿军一直是低调行事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们来过。但就在昨夜,吕将军突然派人查封了县令府,据说是要追查赵县令的违规财产!这真是咱石硚岭开年的头一件大好事……”
宵烛费力往前挤。等好不容易挤到人群最前面,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坐在马背上的高大身影。
吕殊景今日未戴面盔,穿的也不是那身沉重的铠甲,而是一件简简单单的常服,腰间悬着一柄系着旧剑穗的宝剑。服饰虽从简,男人身上的气势却不减分毫,一举一动都能令人看出,这必定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虎将。
吕殊景身后跟着一辆囚车。囚车中的犯人,百姓们再熟悉不过。
是石硚岭县令,赵安涛。
他今年其实才刚过不惑,年纪算不上很大,但因为长期浸淫酒色,整个人肿胀得像个水球,一双青蛙似的水泡眼镶在颊上,面皮松松垮垮,一脸颓样,早没了以前耀武扬威的神气。他还穿着绛红色的官服,面料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腰间华贵的玉带已经被扯断,头发又蓬乱又肮脏。
百姓们对此人恨之入骨,见他落难,自然拍手称快。
赵安涛畏畏缩缩躲在囚车角落,不敢抬头见人。
有百姓从菜篮中抓出一把烂菜叶,“啪”地往囚车中丢去,不偏不倚丢在赵县令额头上,酸腐汁水顺着他眉骨一滴一滴往下淌,看着非常狼狈,但又实在大快人心。
这不叫落井下石,这叫伸张正义。
接着,更多烂菜叶飞过来,其中还夹着些臭鸡蛋、碎石块。有块尖石擦过赵县令耳垂,血珠立刻飞溅而出,落在囚车的木栅栏上。
“狗官!”人群里冲出个跛脚妇人,她用枯瘦的手指指着赵县令,字字句句都如同泣血,“去年我儿子给你修宅邸,被掉下来的横梁砸死,那时候你正搂着新纳的美娇妾听曲儿!”
她眼里迸出滔天怒意,忽地从腰间取出一把菜刀,直直冲着囚车里的赵县令而去!
围观众人发出一声惊呼,可隔得太远,连吕殊景也来不及阻止。
“唰——!”
在这节骨眼上,一根马鞭凌空飞来,卷住了那柄菜刀!
“哐当”,菜刀落地,跛脚妇人被那股强劲的力道带得往后跌了一跤。
“——老人家,手下留情!”
围观群众循声望去,不远处,一名白衣翩跹的少年收起手中马鞭,接着翻身下马,一步步走上前来,将跛脚妇人扶起。
囚车附近尽是腐烂的菜叶、碎石子和鸡蛋黏液,十分脏乱。跛脚妇人身上沾了些污秽,起身时小心翼翼退了几步,唯恐弄脏少年的衣服。少年却避也不避,脸上始终维持着一副淡漠的神色,像一尊美玉雕成的假人。
年纪不大,气质却教人望尘莫及。
——是宣兰樾。
宵烛面色白了白。
先前宣兰樾约宵烛亭中对弈,为了尽早脱身,宵烛同意了,可到第二日,却一声不吭地爽了约。
只是一局棋而已,什么时候都能再下,宵烛不认为这是很严重的事情。
但到底放了人家鸽子,再见对方,他仍不免有些心虚。
——小太子应该……不至于那么小肚鸡肠吧?
好在宣兰樾似乎并未注意到人群中的宵烛。
他回头瞥了囚车里的赵县令一眼,然后朗声道:
“贪吏如蛀虫,敲骨吸髓多年,人人皆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此乃常情。各位乡亲们的愤怒,天瞿军都能理解。但此人暂时还有活着的价值,不能这么草率处死。望大家能给我们一些时间,待将所有线索审问完毕,再另行处置。”
吕殊景将军也骑马上前来,诚恳道:
“请大家放心,几日后,天瞿军必会给石硚岭一个交代。”
百姓们都是明事理的人,见他这样说,便选择尊重天瞿军的决定。
“将军!”跛脚妇人抹着眼泪,对吕殊景道,“赵安涛的罪证,我们手上都有,您要查什么,只管随时来问!”
“是啊,他不止在本县有田宅,邻县也有!稽核司主管和他是一伙的,您可千万别被假账蒙骗!”
“还有去年他修新宅,害死了十来名砖瓦匠!我们是贱籍,不敢找他麻烦,可他夺了十来条人命,必须付出代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县令罪证一一呈上。吕殊景听后连连点头,表示会追查到底。
宵烛有些感动。
没人知道那封检举信是他写的,但他依旧为此自豪。只盼这一遭能彻底驱散笼罩在石硚岭上方的云雾,还百姓太平日子吧。
然而宵烛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县令赵安涛落马了,那……县尉刘保呢?
刘保平日不如赵安涛那般张扬,从明面上来说,他甚至勉强算个合格官吏,让人挑不出大错。但那只是表面,谁能想到他背地里干的是通敌的勾当。
宵烛在信里写得很清楚,刘保也需要一并查,不知吕殊景是否有所动作?
天瞿军押着囚车离开了,围观群众也渐渐散去。
宵烛扛不过周师傅的热情相邀,只得跟着对方去铺子里吃汤圆。
刚走几步,他就感觉……好像有道冰冷的视线越过人群,黏在了他背上,令他浑身都不舒服。
宵烛悚然回头,眼帘中正好映入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
可宣兰樾分明已经重新跨到了马背上,看都没往他这边看一眼。
大概……只是想多了吧。
宵烛摇摇头。随后两人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
因为石硚岭的变故,天瞿军推迟了原本的行程,一直待到了正月底。
吕殊景是武官,按沂国规定,原本无权干涉吏治之事。但因为吕殊景当年立过奇功,沂帝便赐了他一枚金翎令,此令一出,凡遇动摇国之根本的紧急事件,都可先斩后奏,无需经过中央的层层审批。
十年来,吕殊景几乎不曾使用过这枚金翎令,如今倒是在石硚岭破了例。
从月中到月底,这半个月内,发生了很多事情。
其一,县令赵安涛的罪行罄竹难书,等全部核查清楚后,为平息民愤,吕殊景下令将其处斩。行刑地点就在菜市场门口。当日无数百姓盛装前来,县令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他们几乎喜极而泣。贪吏已死,他们积攒多年的仇怨终于得释。宵烛留意听了一耳朵,发现赵安涛的罪行里并没有“通敌”一项,这说明,赵安涛贪归贪,对于那条北上的密径,应该是毫不知情的。
其二,县尉刘保因不明原因在家中自杀。百姓们对此没有太过关注,只以为刘保也和县令沆瀣一气,估计是害怕祸及家人,才提前选择了自裁。他死后,所有财产都和县令一样悉数充公。
其三,蒙冤入狱的屠狗六终于获得了自由。可惜天意弄人,他归家的那一天,奄奄一息的陈老夫人却撒手人寰。唯一幸运的是,临死前老夫人见了心心念念的儿子最后一面,自此心愿已全部了却,黄泉路上不会再有遗憾了。
将母亲安葬后,屠狗六似乎变了很多。他收敛了浑身的反骨和匪气,将名字重新改为“屠六郎”。为了报答周师傅照顾母亲的恩情,会时不时来周师傅店内帮忙。
从屠六郎嘴里,宵烛得知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县尉刘保没有死,而是逃了!
事实上,为防止打草惊蛇,刚收到检举信时吕殊景并没有声张,明面上继续住在客栈里,暗地里则派人搜集了县令县尉的罪证。待有了确切证据后,才实施抓捕。
县令倒是好抓,据说被捕那一日他还在床上和两个小妾演人间活春宫,好不荒唐。
可刘保那边,等官兵上门,已是人去楼空。
刘保的反应当真敏锐。
不过天瞿军也不算一无所获。他们截断了那条沿着白微关北上的运输密径,还从刘保府邸里搜到了大量来不及销毁的书信。
作为重要人证,屠六郎协助天瞿军处理了一些事务,但刘保的书信内容他无从得知,只知道吕殊景看过后面色极为凝重。
屠六郎还告诉宵烛,刘保不是沂国人,或者说只能算半个沂国人。他的生母是一名谌罗族的女人,生父则身份不明,应该是个沂国人。
刘保外貌与中原人无异,但实质上是北方异族安插在沂国的奸细。
——所以,十年前北原人兵败后,他们看似放下兵戈归顺于沂国,其实私下里派人训练了多名像刘保这样的奸细,安插在沂国各处角落,甚至有不少可能已经混进了沂国的权力核心!
此猜测如若坐实,必定会掀起腥风血雨!
比起战场上血淋淋的刀刃相向,无声无息的渗透才是最可怕的,而且很难根除。
大抵是意识到这一点,吕殊景选择了向群众隐瞒刘保的踪迹。日后他会把这个秘密消息带到京城,交由沂帝决断。
宵烛嗅到了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他做梦都想不到,一桩石硚岭的小案件,竟能牵扯出如此庞大的利益网。
但不管怎么说,这桩案件总算暂时告了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