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男孩的说法,真理没有再做出什么回应。她抿了抿嘴,抬起头来无声环视整个房间。
——比起之前所见的库谢尔的家,现在这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借助外部昏暗的灯光看去,印象中那些还算值钱的物什都已经不见了。而储存食物的器皿也几乎见了底。
不难推测病卧在床的库谢尔在与死神赛跑时究竟花费了多大的精力和物力。
而现在,没有外力的帮助下,时间再长些,留下的这个孩子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此刻,因为库谢尔善意的谎言而听话等待的男孩还痴痴趴在床边。在对真理解释过原因后,他便转过头再度盯着母亲一言不发。
真理顺手再度点燃了屋内唯一的煤油灯,这才完全看清对方的样貌来。
眼前的孩子有着一头黑发,额前的刘海几乎要遮住眼睛,似乎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被人为修剪过。
他的体态瘦小,但也还远远没有到皮包骨的那种程度。尽管有些营养不良的兆头,那张尚未长开的脸蛋却是白皙而干净的。
大概是不想打扰母亲的“安眠”又渴望母亲的怀抱,他连身上所穿着的唯一一件衣物都是库谢尔的。
说实话,她很难把眼前这个孩子和那个在末世所见到的男人完全联合起来。
只有在仔细端详男孩绮丽的长相时,才能隐约看出些属于利威尔·阿克曼的影子来。
如此观察着,真理突然在寂静的室内听到了一阵咕噜噜的声音。
发出这一阵声音的孩子没有回头,而是默默伸手捂住自己的肚子,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让声音停止。
真理:“......”
——连饥饿的信号也不明白吗?还是已经饿得对身体反应没有实感了?
沉默了一会儿,真理伸手在随身带着的小皮箱里摸索,最终拿出了一小块榛果巧克力。
这样的食物,在这个世界本是稀缺的东西。
而在自己的世界,它随处可见。而在思考和学习的时候,它也是她的最爱。
原本她带这东西过来也是想分享一点给库谢尔的。现在......给她的孩子也算是完成了最初的目的。
当真理撕开包装的一瞬间,巧克力的香味瞬间迸发了出来。
男孩在一瞬间便转过了头,瞪大眼睛,全然被面前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食物所吸引。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因此而伸手去接,而是忍着强烈的饥饿和恐惧感,表现得无比克制。
“......总之先补充点热量吧。”她说着,将巧克力递过去,“吃一小块暂时缓解一下饥饿,之后再......喂!等一下!别全部都吃了啊!”
眼看男孩一下便咬了两块囫囵下肚,她当即缩回手,后怕地看着自己差点儿也要一起被咬到的手。
——这是什么饿死鬼投胎?不行,看来暂时还不能把食物全部给他,万一吃出问题来就麻烦了。
嘴角抽搐了两下,真理将巧克力包装折好封存,随手放进了口袋里。
男孩的视线跟随着她手中的巧克力一同移动着。
“小孩一天最多吃一块。”她竖起一根手指拦住了那道视线,“这只是会让你感觉好些。顺便问一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年份,今天是几月几号吗?”
“......”
“那我换个问法。你今年几岁?”
“......8岁。”
“是吗。已经8岁了啊。”
——距离上一次来到的时间节点,已经过去了近八年。
这八年里她究竟错过了多少东西?那地上的新王又如何了?外面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问题来。
理智告诉她,想要寻找答案就得离开这里,再度踏上地上的阶梯。
可在那之前......
她再度看向小心打量着自己的男孩。
这家伙要怎么办才好?
库谢尔已死,她本来想要做的事也不了了之。留他一个人在地下街,找不到靠谱的抚养人,很难想象他会如何长大。
可如果自己轻易伸出援手......
她又有什么理由或者权利去干涉利威尔·阿克曼接下来的人生?
一个更为沉重的顾虑闪现于她的脑海。
就像当初她帮助库谢尔那样,结果后面反而还让库谢尔付出了更多的代价。她能保证同样的事情不会重演吗?
况且......如果她在这里插手,那么之后她能够在末世见到的利威尔,还会是他本人吗?
涉及到时间悖论相关的问题,她并不能信誓旦旦地做过多的假设。
况且......这本来也并不是她的职责。不是吗?
“......你是谁?”
她听见男孩小声的问话。
“我?我不过是刚好路过的陌生人。”顿了顿,真理如此利落地回答道,重新站了起来。
“......可是,你知道妈妈的名字。”
“当然。我们有过几面之缘。”她说,“你呢,就在这儿等她醒过来吧。再见。”
——两块巧克力所能补充的热量,应该能够他再支撑一段时间。接下来是生是死,全听天由命了。
在那之后,应该会有人发现他的吧。
离开那栋小小的房屋后,真理如此作想。
然而就在她走出那条唯一通往大街的小巷时,却听到几名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的谈话。
“......说起来,那个女人应该还有值钱的东西没拿出来。她为了治病什么都当,连店里都去不了了。”
“那对他们来说也就算没用了吧?店里的收益也少了一份。”
“没关系,欧兰·皮雅家不是还有个孩子吗,还能有新的价值,无论这地下还是地上的老爷们可是不挑的。反正她对杰里夫的店也没什么用,那边帮派的人也不会管我们怎么做。”
“说的也是。”
真理停下了脚步。
捕捉到某些信息的一瞬间,她【强化】了自身的听觉。
其中一个男人拿出一串叮铃作响的钥匙。
“我拿到了这个。”他压低了声音,“一会儿咱们哥几个去那边看看,说不定能淘到什么宝贝。”
说话间,他们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听起来这几个人似乎正要往库谢尔家的方向走,还想要去搜刮些值钱的东西。
这究竟是怎么样的巧合,会让她碰到这种事?她想。
可是......那也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总之,就这样去地面上看看吧。
她冷静地继续朝前迈出步子来。
走着走着,她猛地转身,开始朝反方向逐渐奔跑。
——可恶。
这样下去,完全不能安安心心、快快乐乐的去地上啊!
真理·阿斯特尔面上表情冷凝,内心已经痛骂了千百遍。
算了,不管了,就再帮这一次!
奔跑间,她看见了即将走上库谢尔家阶梯的那三个男人。
没有半分犹豫,魔术师伸出了空闲的那只手,将食指对准了其中一人,将从身体里挤出的魔力聚集至一点,而后将其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
被击中的一瞬间,男人应声倒下。在他的同伙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下一发魔力弹与下下一发令他们彻底也闭上了嘴。
【Gandr】
这种流传于北欧的民间魔术,最基础的功能便是令“诅咒”降临于被指向者。
但“诅咒”的严重程度,也会因魔术师的资质和所决定使用的魔力浓度决定。
刻意对魔力进行了控制,真理令那三人的身体陷入了短暂的休克状态。
观察过附近并没有目击者后,她跑过去一个一个给那些家伙施加了【暗示】魔术,然后拿走了那一串钥匙。
她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木门,迎接她的是男孩疑惑的眼神。
屋内没有其他人进入的情况,看样子她算是阻止了可能会发生的事。她想。
而被对方如此注视着,真理面上不显,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关上了门。
“我改主意了。”她说,“虽然傻瓜都知道,主意不靠谱。但这总归算是库谢尔希望的。”
大步走过去,真理伸手握住他的手,试图令他站起来。
“听我说,利威尔。”她说,“现在你面前有两条路。第一条、去地面上;第二条、跟我一起去地面上。”
“......那妈妈呢?”
“她不去。”
对于真理呼唤了自己名字这一点,男孩似乎感到诧异。但在听明白她说了什么时,他开始激烈挣扎起来,试图甩开她的手。
“我也不去。我不要。”
这一次,男孩的态度显得比先前要强硬。
饶是真理试图将他从床边扒开,他也不愿意松手。眼看着挣脱不开,男孩直接咬了她一口。
“嘶——好痛!”
真理下意识缩了手,小箱子也在一瞬间落了地。
等她反应过来时,右手的虎口处已经收获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牙印。
尽管对方并没有用力,可疼痛却是实打实的。
唯一的好消息是,没流血。不至于到处找地方打破伤风疫苗。她想。
——不过说实在的,这个地方也没有那种东西吧?
一面吹着伤口,她幽幽将目光投向某个小小的罪魁祸首。
“吃了巧克力又行了是不是?”她说,“还挺活泼的嘛。”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男孩不再挣扎,他呆呆地站着,眼角开始明显地泛红。
真理:“......”
她一瞬间竟震惊到忘了该继续往下说什么。
这是......在哭吗?
小孩子不成熟,情绪波动大很正常,可他是利威尔·阿克曼。
——老天,末世时她见到的那个利威尔·阿克曼知道他自己小时候会哭成这样吗?
体验很新奇,但很显然现在并不是能让她考虑这些的时候。
豆大的泪珠由点到线从男孩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落下来,他强忍着呜咽,安静地伸出手来擦拭眼泪。
震惊之后,真理没有再强迫他站起身来。
长叹了口气,她无奈地坐在地板上,放弃了先前的那些想法。
“哭吧哭吧,随便你哭。”她说,“哭到没力气哭了我再说。”
没等对方反应,她便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常用的手帕来,胡乱塞在了对方小小的手心。
——毫无疑问,他应该是隐约猜到了真相。
但幼童并不可能像成年人那样,可以迅速从记忆和情绪中抽离。
也许他只是单纯想要拒绝承认:亲人“死亡”的这个事实。
换做她处在同样的年纪,恐怕不会做的比他要好吧。她不由自主地想。
——目睹弥塞拉死亡时的自己,那个时候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在那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愿承认弥塞拉的死,甚至在大脑里分裂出了另一个弥赛菈,模拟和她的对话。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要等她醒过来。”男孩重复道。
“行。”真理一面应付着,一面起身开始在房间里搜寻那些可能被库谢尔遗留下来的东西。
然后她在最里面的柜子里,发现了那一套熟悉的茶具。
那些瓷器的外部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了。
但它们也确实是库谢尔在弥留之际唯一没有舍得变卖的东西。
思索一番,最终,她还是把那些茶具拿了出来。
注意到男孩跟随着她的那道视线,真理转身迎上他的目光来,坦坦荡荡提了一个新建议。
“等待的时间里,没有茶喝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