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忘被他带得踉跄了一下，几乎是跌进他怀中。

手臂更收紧了些，鼻尖萦绕着那抹熟悉的冷香，姬恪深吸了口气，突兀地开口道：“师尊，你知道吗？其实最开始上昆仑山的那百年里，我曾有许多次想过要杀你。”

姜忘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问道：“是吗？”

“是啊，”姬恪低声道，“师尊，你后悔收我为徒吗？”

姜忘：“可我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所以呢，缘何没杀我？”

静了一瞬，姬恪才道：“你太强了。我一开始以为，最多百年，我必败你，能堂堂正正地杀你。然而数个百年过后，我还是打不过你。”

姜忘：“想要杀我，并不需要胜过我。你在我身边百年，我不会时时戒备。真起杀心，你不会一次机会也无。”

姬恪：“是啊。是有那么一次机会，你差一点就要死了。景国瘟疫那年，你要入东海捉织兰蝶入阵。织兰蝶以幽冥魍魉为食，生在无归地里。无归地属冥间，生人进不去。你要神魂离体入幽冥，就得有人帮你看顾元身。有很多人愿意陪你同去。可你最后还是选了我。一方面因为我身体里流着上古妖神的血脉，天生便拥有对东海群妖的压制力。另一方面，你信任我。”

顿了顿，姬恪声音忽而一冷：“可是你信错了人。师尊，那是我最想杀你的一次，差那么一丁点，你就要无知无觉地死在我之剑下。神魂永堕幽冥，元身永葬混沌。”

抱着姜忘的手臂愈收愈紧，话语间隐藏着他自己都未发觉的紧张与不安，姬恪有些急促地问道：“师尊，我是不是很坏？你救了我，却差一点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后怕吗？你后悔进地狱洞救我吗？你后悔收我为徒吗？”

姜忘不答，反问道：“为何想杀我？”

沉默了一瞬，姬恪才道：“为什么，重要吗？”

姜忘：“无论人还是妖，有时候最看不清的便是自己的心。我做任何事皆不后悔，但是你呢？错过杀我的机会，你后悔吗？当时若真杀了我，你后怕吗？”

还有一句，姜忘没问出口。

姬恪真的恨他吗？

此时此刻突然提起这件事，姬恪又到底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回答呢？

费劲千方百计给他下咒，姬恪真的想让他变成一具言听计从千依百顺的行尸走肉吗？

答案早已不言自明。

不知在想些什么，姬恪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再开口时，也没正面回答问题，只突然道：“师尊，我不想带你出去了。”

“为什么？”姜忘似乎也已经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轻声问，“春光明媚，我们一起走走，不好吗？”

春光明媚，一起走走。

识海中迅速浮现出了画面，姬恪心下蓦地一动，心想：当然好，当然很好。

可他还是感到不安。

手臂又圈紧了些，恨不得把姜忘勒进骨肉中去般，下意识地，姬恪又问了一遍：“师尊，你真的只是出去走走？”

他也不知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这个问题究竟有什么意义，或许正如心魔所说，他就是喜欢姜忘示弱，喜欢听姜忘说两句好话哄他开心。

果然，拂在他耳畔的气息带着清香，姜忘轻声道：“我已经没了灵力。更何况，你不是一直牵着我，也一直看着我？这里更是你的国度，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是啊，姜忘已经没了灵力。

他一直牵着姜忘，也一直看着姜忘。

这里是宣国，是他的国度。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心下一定，姬恪终于松开手，揽过姜忘的腰，足尖一点，便带着姜忘飞到那棵杏树枝桠上。

他幼时常年饥寒交迫，饿极时只能吃酸杏果腹。

当年骤然堕魔，地狱洞开，心魔竟绕开了这棵树，没将它吞噬。

三百年前重回宣国，他改了冷宫的风水。此杏树也因受天地灵气滋养，百年内生长了数百丈，现如今已是宣国皇宫内最高的一棵树。

站在杏树横生出的枝桠上，可看清整座宣国皇宫。

牵着姜忘的手，姬恪轻声问道：“师尊，你想先去哪里散步呢？”

宣国皇宫内共有八座大宫殿，分别为星辰宫、羲和宫、望舒宫、太白宫、荧惑宫、岁宫、辰宫、镇宫，皆是以星辰之名命名。

其中，荧惑宫便是他目前所在的冷宫。

依五行生克之理，星辰宫居乾位，羲和宫居巽位，望舒宫居坤位，太白宫居艮位，荧惑宫居坎位，岁宫居兑位，辰宫居离位，镇宫居震位。

所以这八宫分布得也十分整齐，分别坐落于西北、东南、西南、东北、北、西、南、东方。

抬头望向天际，姜忘心想：巳正三刻。

观天际太阳偏移的角度，今天应是他被姬恪抓住的第二天。

他见到明殊已是四天前的事了。也就说，如果顺利的话，仙盟还有三天就会赶来。

但冥冥中，姜忘总有一种预感，仙盟一定不会来得十分顺利。

不过也无妨，他从来都没把希望寄托在仙盟上过。

望了一眼这八宫，姜忘瞬间便有了选择，轻声道：“星辰宫。”

星辰宫与闻人皇室早已不是姬恪的心魔，对姜忘选择的散步地点毫无意见，姬恪抱起人，往星辰宫飞去。

他有无数种带着姜忘瞬移到星辰宫的方法，偏爱亲自抱着飞去。

清凉的风拂过面颊，姬恪稳稳地抱着怀中人，片刻便飞到了星辰宫前。

宫门口守着两个蛇妖，见到姬恪后，便立刻下跪行礼道：“参见陛下。”

自上次发丝不慎伤到姜忘后，在姜忘面前，姬恪总下意识地收敛魔气与威压。

妖族是慕强凌弱的种族。见姬恪不似以往那般强大可怖，威压逼人，一只蛇妖不禁好奇地抬头，望向姬恪怀中抱着的人。

他将看到那鲜红的裙踞下一点分外精巧的绣鞋，眼前便突然闪过一道冷光，阴毒狠辣，锋利至极。

“……！”痛苦地捂住流血的眼，在姬恪释放出的妖祖境威压下，那蛇妖连惨叫都不敢，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

强大的妖压迅速蔓延，覆盖住了整座星辰宫，姬恪的命令无声地下达至了殿内每个妖的识海。

“全都退下。”

待星辰宫内再无一妖气息，姬恪这才将姜忘放了下来。

拂去阶前那蛇妖流下的血，姬恪牵着姜忘，踏进星辰宫。

姜忘自然也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事。

守在宫前的那两只蛇妖皆是合体期大圆满境，但走得并非正道，身上血腥气与淫/邪气都很重，臭烘烘的，应是食过人。

姜忘不禁想起折兰城外的那百万妖魔兵。

这只军队是姬恪组建的吗？若是，他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么多妖魔？沧海岛吗？

若否，又是谁组建的这只军队？现如今，此妖魔大军的控制权又在谁的手中？

带着疑问，姜忘踏进星辰宫。

星辰宫一宫七殿，从前至后，分别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殿。

最先走进的是天枢殿。

起码已有五百年多年未曾来过星辰宫，此地与姜忘记忆中的也大不相同。布置与陈设远没有闻人戡在位时那么奢靡华丽，反倒多了不少风雅意趣之物。

也不像姬恪的作风。

望了一眼桌上摆着的笔墨纸砚，姜忘问道：“前一任宣皇呢？”

闻人皇室因为姬恪堕魔而灭绝。姬恪又随他上了逍遥宗。当年仙盟找了谁当宣皇？姬恪又怎么从那人手里夺回的皇位？

“哦，你怕我杀了他？”姬恪自然听出来了姜忘的言下之意，旋即面色一沉，冷冷道，“我若真的杀了他呢？”

“那你也要死，”未等姬恪发怒，姜忘很快又道，“但只要他没魂飞魄散，还能转世轮回，那么你也可以转世轮回。我会寻到你的转世，再次收你为徒，带你上昆仑山。”

本来还是气怒的，但听到姜忘还会去寻他的转世，再一次收他为徒时，姬恪瞬间平静了下来。

心底顿时泛起阵阵愉悦，连绵不绝，无比曼妙，姬恪嘴角翘起，满意道：“哦，没死。我随你上昆仑山后，仙盟从闻人皇室的旁系中寻了一人继任皇位。那年我被你逐出昆仑山，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他自然也知道了。或许是太过畏惧我这堕过魔的大妖，我一来宣国，他便留书一封，主动禅让皇位，云游天下去了。”

姜忘又问：“那宣国的不周仙令呢？可在你手上？”

不周仙令？姬恪道：“没见过。”

姜忘不再问话，视线一寸寸地扫过天枢殿。

姬恪看起来也没怎么来过这里，惯常住的都是从前那方冷宫。

姜忘方才突然记起，在心魔为姬恪编织的幻境里，姬恪住的也是那方冷宫。

不过冷宫在幻境里并非冷宫，而名为“龙灵宫”，是幻境里的宣皇宣后专为亲子所建的灵宫。

幻境于姬恪而言既假又真，意义非凡，所以姬恪重归宣国，也并未搬入星辰宫，而是选择了重建幻境中的龙灵宫。

想了想，姜忘又问：“你不用上朝，不用亲政吗？”

姬恪被问得一怔，莫名涌上几分熟悉感。一半怀念，一半感慨，他不由心想：他师尊果然还是那么严谨认真，任何事上，都有着非同一般的责任感。

他自不是姜忘那种人。这宣国的皇帝也只是随便当当，还不值得他太上心。

因此，姬恪随口道：“自有百官为我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