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慈看魏经理没有开口的意思,就主动对大家道:“周末上新电影,电影海报马上就画好,大家这两天可以多来我们这儿转转啊!咱们美工可都是过三关斩六将好不容易考上的。”
那天可不是考了三场吗?
闻慈声音又脆又亮,周围的气氛也跟着好转起来,纷纷应是,还有的问海报是什么。
闻慈耐心回答着,不忘推销,“新电影还是译制片呢,咱们沪市译片厂弄的,特别稀奇,大家闲着的时候带家里孙子孙女来看哈——提前买票,说不准到时候还要抢呢!”
闻慈说得来劲,周围好几个大爷大妈看她也中意得很。
这小姑娘看着干净漂亮,嘴皮子还利索,多讨人喜欢呢。
有个大妈立即忍不住了,“周天儿我带着儿子来看——哎呦小姑娘,你有对象了不?我小儿子是林业局的,一表人才,个子也高,和你别提多般配了!”
闻慈:“……”
她不理解怎么什么话题都能歪到处对象上,但还是大大方方的摆手,爽快道:“我才十六七岁呢,不急着处对象,咱们年轻人要趁早发展事业,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
周围人一愣,顿时哈哈笑了起来。
大家气氛活跃,原地唠了半天,哪还记得刚才发生的乱子。
魏经理看了眼苏林,低声道:“你跟我过来,”说完,就朝电影院门口走去。
苏林下意识看了闻慈一眼,低着头跟着魏经理进去了。
闻慈跟周围市民推销了一通新电影,心满意足,等回到办公室却发现门是锁的。
她摸摸衣服兜儿,刚才下去得匆忙,记得带上门但忘了带钥匙,她往魏经理的办公室张望了一眼,不打算打扰,在原地揣着手等了几分钟,苏林才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悄悄瞄了眼苏林的脸,还好还好,没哭。
苏林眼眶红通通的,但的确没有水意。
他没想到出来就看到闻慈,掏出钥匙,默默开了门,等闻慈先进去,自己才进去带上门,哑着嗓子感谢道:“谢谢你,要是今天没有你……”
闻慈摆摆手,她平生最恨癞皮帽这种猥琐男,哪怕没苏林,她也必须要让对方吃到教训。
她问了一句:“解决了?”
“嗯,”苏林吸了吸鼻子,“魏经理人特别好。”
他还以为,魏经理叫他进去,是要骂他惹麻烦甚至把他开除。
没想到等进了办公室,魏经理却只是问了问癞皮帽的身份,没问他的家里情况,也没说别的就让他出来了,甚至临走前,还让他尽快出海报——这显然是不打算让他滚蛋的意思。
他心里感激,觉得电影院是他待过最好最好的地方了。
闻慈放下心,把手里两瓶酒放到桌子上,朝他抬了抬抬下巴,“你的。”
苏林是买酒回来的路上被癞皮帽拦住的,他一上来就叫着举报,把两瓶酒一把夺走,当作他小资主义的证据一样高高举起,他不敢阻拦,甚至也不感到意外。
回想当时的心情,短暂的惊慌后,就是漫长的麻木,恐惧深入骨髓,反倒感觉不到了。
苏林本来以为这次的结局会和往常一样,却没想到,完全不同。
一道清亮果断的声音毫不迟疑地打断了癞皮帽。
想到这里,苏林垂着的头颅抬起一点,望了眼闻慈,低声道:“林大志——就是刚才那个人,他是我小学前两年的同学。”
闻慈没想到苏林会说这个,她“唔”了一声,“那他这么恨你?”
臭老九可不是谁都敢说的,尤其癞皮帽嗓门这么高,显然是想让闹大事情,让苏林彻底完蛋,这两年搞这个的红袖章其实已经少了,他这样的,显然是恨苏林入骨。
苏林其实也不明白,“可能是那两年我家里还没出事吧。”
苏林显然是憋了太久,又莫名信任闻慈,一股脑把这些事都说了出来。
闻慈这才知道,苏爷爷以前的确是美术协会的,而且出身很好,其实建国前他还给国家捐过大半家产,本来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结果运动最开始的时候,他儿子,也就是苏林的父亲忽然背刺,举报老父亲倾向错误,这才导致苏家出了事。
俩老人墙倒众人推,推得最狠的,就是苏林父亲。
苏林父亲靠着“大义灭亲”,这些年倒是过得风光,苏林的户口虽然小时候在他名下,但他这些年没管过儿子半分,娶了年轻老婆,生了新的孩子,日子潇洒舒服。
而苏林一直被爷爷奶奶养大,至于他母亲,在他小的时候就病逝了。
苏爷爷奶奶没出事前,苏家日子很好,苏林也算是半个小少爷,每天打扮得干净漂亮,癞皮帽是那时候讨好他的同学之一,谁知道,苏家刚倒,他就换了一幅面孔。
他见天在学校里呼喊苏林资本习气,逼得他最后不得不转了学校。
但癞皮帽不肯放过他,抽空就去新学校散播苏林的家境,在这敏感的年代里,苏林从来没有交过朋友,反倒经常被孩子们欺负,老师们怕惹事,最多也只能警告几句。
闻慈听得叹气,怪不得他这么社恐又自卑呢,被欺负大的,不自卑就怪了。
她看苏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长睫毛打湿一点镜片,看着怪可怜的,她把手伸进包里,没有新手帕,就摸了颗水果糖出来,默默推到桌子另一边。
苏林到底是忍住了没哭,他也没要糖,从兜里摸出两颗水果糖,递给闻慈。
“我中午买的,”他瓮声瓮气道。
美工的工资其实没多高,起码比不上一线工人,工人还能评级涨工资呢,但一个月三十几块钱,对于苏林来说已经很多了,他跟人换了酒票,花十块钱买了五粮液,还剩一半多。
想着爷爷奶奶很久没吃糖了,他又称了二两水果糖。
闻慈接了,但还是把自己的糖塞给了苏林。
午睡没有成功,现在也彻底精神了,闻慈索性跟苏林商量起那张大海报怎么画,两人光讨论就说了很久,又拿出成卷的巨大画纸比比划划,开始裁剪拼贴。
外墙那块海报位近四米长,得有两米高,市面上哪有这么大的画纸,他们得自己拼。
闻慈在七中画了好几次大板报,刷浆糊的动作很是熟练。
苏林跑到楼下量了海报位尺寸,精确到厘米,再回来时,有点咂舌,“本来觉得海报很大,但一量发现特别大……这桌子不会铺不开吧?”
说着,他量了下桌子尺寸,最后道:“长宽比海报多两三厘米。”
差一点就铺不开了。
闻慈把浆糊刷得差不多,叠着纸张边缘把它们按在一起,等干了就可以连成一整片大的。
苏林放下工业卷尺来帮忙,两人忙活一下午,照着草图在这张巨大的画纸上勾勒轮廓,等到下班时,上面的线条已经浅浅的铺了一层,明天就能上颜料了。
闻慈手扶在脖子上扭了扭,一下午低着头,真有点不好受。
“到点了,”终于能下班了。
其实还有三四分钟才下班,但苏林还是收起了工具,至于这张画纸,他看了看,还是把铺在桌子上没动——这纸两米高,哪怕卷起来柜子都放不下。
闻慈慢悠悠收拾好东西,五点钟一到,立马就拎着包站了起来。
“再见,”她还友好地告了别。
苏林挥挥手,“明天见。”
闻慈回家,苏林却不急着回家。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路上看不太清,他把两瓶玻璃瓶装的酒放进包里,沿着路边快步地走,走了二十多分钟,棉鞋里的脚都冻得没有知觉了,才放慢脚步。
他脚步一转,绕进了不远处的筒子楼里。
这一片大多是市里机关单位的,哪怕市委电影院那一片,也有很多人住在这儿。
这里是老楼,但领导住得多,尤其是以前文体单位的,苏林在黑暗中辨认着墙上的门牌号,等见到“3”了,才松了口气,走进楼道数着楼梯往上,走到二楼就停了。
这会儿大家都刚下班,但厨房都在自家,也不怕在楼道里被人撞见。
苏林敲了门,“咚咚”两声就放下手。
里面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谁啊?”
苏林稍微提高一点语调,贴着门道:“是我,苏林。”
来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和苏奶奶差不多大,但因为日子过得不错,看着面颊红润,头发也是半黑的,苏林被她迎进去,看到沙发上站起来的小老头。
他叫了一声“洪爷爷。”
洪爷爷是搞文艺的,但姓氏听着刚强,人也粗壮得像当兵的。
哪怕现在年纪大了,洪爷爷也是身板挺直,比其他老头儿看着硬朗一些,见到苏林,顿时笑起来,“是小林来啦?快进来,我听说你考上第一电影院了?”
苏林勉强笑笑,跟着洪奶奶进来,“是考上了。”
考上电影院是好事,但洪爷爷看他似乎不是很高兴,立即严肃起来,“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苏林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但洪爷爷可不是他爷爷奶奶,能被糊弄住,他被追问了几句,就扛不住了,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今天中午发生的事。
听到癞皮帽当众举报,洪爷爷气得一拍大腿,“你户口又不跟着老苏,这怎么啦!”
要是苏林户口跟着老苏,那哪怕他这个老朋友,也未必敢明着沾手。
苏林急忙道:“没事,没事,都解决了。”
说着,他又把后面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洪爷爷听得松了口气,连连点头,“你这个小同事人不错,还有魏经理,早听说她是个刚正不阿的铁娘子,你跟着她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