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晦之闻声,有所反应,微微旋身,头颅侧对着赫连渺,如同傲娇讨欢的狸奴:“当真?”
“自然!”
赫连渺当下最重要之事,便是让眼前人开心,以使天清气朗。
见温晦之松动,她忙趁机与他明说:“想必温公子听说过,西北难民无所依傍,只能饥饿流窜,国库空虚,朝廷命官知情不报,你我只能尽此绵薄之力,温公子可愿?”
温晦之侧过身,正色问她:“今日所获,公主有几分用之于民?”
“十分。”赫连渺语气认真,双目迸发光亮,“世情艰难,需靠萤火之光点燃燎原之势!温公子可愿助本公主一臂之力?”
温晦之抿唇沉吟,潋滟冷清的凤眸燃起点点暖意:“好。”
赫连渺弯眸,笑眯眯将鞭子塞在腰间,将半露不露的红色纱衣递给他:“去换衣服吧。”
温晦之沉默,盯着胆大暴露的红纱衣,轻声问:“还有其他衣裳吗?”
“没有哦。”赫连渺手掌落在腰间鞭子上,笑靥如花灿烂,“你方才已答应,现如今是要反悔吗?”
“……没有。”
温晦之浑身滚烫,收下红纱衣,步伐僵硬往东边厢房去。
赫连渺倚在檐柱上,仪态全无伸了个懒腰。
待温晦之换衣归来,赫连渺眼底脸上止不住惊艳。
少年身量修长,五官灼灼耀人眼,一双凤眸凛然上挑,气息清冷卓然。
他惯然面无表情,只需睥睨,便足以令万物臣服跪地。
饶是赫连渺,也忍不住想抚掌夸赞:“好一身绝色皮囊!”
她迎上前夸赞:“美艳胜鬼!”
温晦之垂眸不语,满身凛然化成一副好生可怜姿态。
赫连渺:“?”
又戳到他哪根敏感的弦了?
时间愈紧迫,赫连渺拽住温晦之的手腕,将他往台上拉去。
“一会儿你只需抚琴,余下的本公主来便是。”
温晦之睨向手腕,声轻如风:“嗯。”
方形台子足足一人高,十二丈长宽,上缀鲛绡帘子,神秘感笛声悠扬,鲛绡缓缓升起。
各包厢渐渐安静,个顶个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瞧,比在书院上夫子的课更为认真。
凌厉凶猛的琴声一浪胜过一浪,鲛绡上升速度愈快,窈窕身影越发清晰。
“铮——”
琴音迸发高昂猛进,窈窕身影手持长鞭,挥臂一甩。
长鞭破空声与琴声交融,激昂又振奋。
赫连渺一身水蓝色流仙裙,俏丽稚嫩的脸庞杀伐气十足。
她扬声:“城外难民集聚,想必诸位与本公主心境相似,皆是痛心疾首!”
“本公主在此承诺立誓,今日献武所得银两,悉数用于难民生计!”
“另外,本公主亦向陛下请旨,今日另捐赠银两救民者,可镌刻功德碑立于城墙下,遗万世而不夺!”
赫连渺此话一出,原本寂静的仙乐楼陡然喧哗大作。
雅间内,端王瞠目结舌,一口喷出呛到嗓子眼的美酒。
“皇兄,小七何时这般聪慧了?”
皇帝没有开口,只淡定自若品茶。
端王自顾自言语:“莫不是扮谁便像谁?不过小七敢算计大户们,往后被针对可怎么办……”
“皇兄!”端王叹气,又开始烦弄皇帝,“那些公子哥们知晓被戏弄,一定会针对小七吧?”
皇帝摇摇头,深目染着端王看不清的情绪。
端王焦急张口,突然听得一道洪亮嗓音。
“玄黄号雅间客人无偿捐赠五万两银!”
全楼寂静,只能听到台上铮铮琴音。
赫连渺扯唇,清泠嗓音含着笑意,朝玄黄号雅间拱手扬声。
“本公主代西北难民谢过客人,稍后还请客人留下名讳,本公主派人递送册子入宫,交由陛下亲手题字,由工部刻碑,半月后笔叫客人见城墙处功德碑!”
话音刚落,二楼牡丹字包厢传出纠结拖沓的男声:“我、我捐一千两,也能刻功德碑吗?”
“自然!”赫连渺声洪气足,“公子为西北难民尽善心,自能记载功德碑!”
“诸位放心!哪怕你今日捐一文钱,也能被记载功德碑!”
“后人看到你捐一文钱,也能明晓你乃心善之人!比之一毛不拔者,你已然胜过千万!”
赫连渺激将法一出,又跳出一道声音。
“哈哈!一千两捐什么捐!浪费陛下笔墨!本公子捐十万两!谁也不许同本公子夺‘魁首’!”
“‘魁首’?十万两便想做‘魁首’?做什么梦!本公子出二十万两!”
“我张家不如明公子,但救济西北难民我张家义不容辞,五万两!”
“我赵家出十万两!”
“白家!十五万两!”
赫连渺眉梢上挑,余光瞥见弹琴失神的温晦之,朝他挪过去,轻声道:“换成破阵曲,我们演奏结束便下台。”
温晦之按住琴弦,耳边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报银子声,他双目复杂:“公主聪慧,善弄人心。”
赫连渺勾唇:“想学吗?我教你。”
早日教些权谋之术,待他有了保命的能耐,便能将他送离。
虽说他们是师徒关系,情义匪浅,但谁家徒弟不烦师尊?
从前数不清的课业、责骂,哪一样都令她烦躁。
他只是暂时落了下风,她若逮住此机会大加嘲讽、落井下石,那她往后的日子只怕与炼狱无异。
最好的办法,便是拉他一把,然后——送走他。
温晦之喉结轻悄滑动,启唇张口,几不可闻出声:“想学。”
赫连渺浅笑嫣然:“先演奏,回府后我教你。”
温晦之垂落纤长羽睫,似鸦羽般黑亮耀眼,与白皙肌肤相得益彰:“多谢公主。”
“不必客气。”
早日学会,早日滚蛋。
铿锵有力的破阵曲急促演奏,琴音穿透整座仙乐楼,传至楼外长街。
叫喊银两捐赠声兀的失声,人间光芒似被方台上二人收尽。
抚琴少年周身凛冽似王座上睥睨天下的神明,冷情到目中无物。
扬鞭献武的少女身姿窈窕,却满身力量,举动宛若长枪破空,刺穿敌方厚盾,似战场鬼将踩万将枯骨。
她眼中燃烧殷红火苗。
战!战!战!
胜!胜!胜!
水蓝色襦裙似化无坚不摧战袍。
周身空气似利剑寒冰。
她比将军威猛。
众人瞠目,直至一曲结束,一舞落幕,直至台上只余一场空。
“我这心里……怎么空落落的?”
另一道幽幽声叹息响起:“到底是谁传七公主是草包?”
雅间内、大堂上,只余下一片沉默。
伺候三日,仙乐楼并未再开张接客。
京城掀起一股“夸赞昭长公主”之风。
“玉莲姐姐,外头说书人都在夸咱们公主厉害,还说从前都是恶人小人欺辱公主,恶意抹黑公主!”
玉莲听得高兴,小脸上洋溢遮不住的笑:“我就知道!对了,小猛子,今个儿公主要入宫一趟,我得跟青月姐姐一同去,陈沐那边你过去帮帮忙吧。”
小猛子忙点头:“诶!”
“陈沐那人较真儿,你切记别同他反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若问了你什么刁钻问题,你只管来找我,我同忠叔去告状!”
小猛子挠挠头,溜圆大眼睛弯成新月,不足玉莲高的个子躬身又点头:“多谢玉莲姐姐,我一定不惹陈沐大哥。”
玉莲笑笑,放心离开;小猛子也朝管事院去寻陈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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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给昭长公主请安。”李九贤躬身,将赫连渺请入含龙殿内。
时隔多年,赫连渺再入含龙殿,见陈设与当年大差不差,心境复杂难言。
皇帝见赫连渺入内,朝李九贤递了个眼色,李九贤立即带着奴才们退出含龙殿。
赫连渺目光落至李九贤身上,旋了个圈,坐至椅上,拿出青月整理的册子。
“此册共计一百六十七人,四百八十二万五千九百两银子。”
皇帝双手接过册子,极尽克制着颤抖的手,翻开墨迹才干的册子。
“四百多万两银子,只需这几日……”
赫连渺看他这般没见识的模样,一时说不出是好笑还是好疼。
他是皇帝,坐拥天下,却被百万两银子震惊瞠目。
当年她在位时,一年税收能达一万万两,可如今……
大虞日况颓废、漏洞百出。
“陛下想如何用这四百万两银子?”赫连渺问。
皇帝被欣喜砸过头,尚未弱冠的他终于难持沉稳,疑惑又欢欣问:“不是全部用于西北难民?”
赫连渺沉默,不死心问:“你没有其他想法?”
皇帝抿唇摇头:“我不想私吞入内帑。”
赫连渺:“???”
“我的意思是,这些银两你该如何救民,方方面面的措施可有考量?”赫连渺险些被气笑。
皇帝心虚垂眸:“交由户部……”
“胡说!”赫连渺拍桌,“奸相当道,户部早就沦为那老东西的左右手,你是想这些个银子肉包子打狗不成?”
“自古以来,赈灾救民本就是大臣们——”皇帝沉眸,不服气顶嘴。
赫连渺正欲破口大骂,但眼前人这张与她相似的眉眼,陡然间熄灭她的怒火。
罢了,不肖子孙只是愚蠢,并非大奸大恶,还有救。
可以教。
无碍。
无碍!
无碍的!
真的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