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月敏锐瞧见徐夫人的动作,眼底呷上讽弄之意,正欲脱口讥她几句,余光瞥见赫连渺走近的身影。
垂眸歇了心思,收敛一身尖刺,快步迎上前恭敬福身。
“公主,徐夫人与赵家夫妇已在此等候。”
赫连渺螓首微抬,琉璃双目扫向站起身的赵家夫妇与气定神闲坐在椅上的徐夫人,收回目光,坐到主位。
主位眉眼尚带稚嫩的少女气息沉着,只静坐捏起茶杯,抵至唇边。
正堂两侧立十二对侍女,垂眸颔首,静美秀丽,恍如神妃仙子,以至堂明烛亮。
堂内愈亮、愈静,反倒愈压抑。
徐夫人愚蠢双眼透露出可笑的精明与急迫,又状似不经意放下茶杯浅笑:“小嫣,今日你府里那下贱丫头——”
赫连渺掀眸,黝黑深目落向徐夫人。
生硬。
漆黑。
冷。
刺骨的冷。
如浸寒窟冰窖。
徐夫人再度哑了嗓,意识到自己被“京城最窝囊的七公主”吓得张不开口,便噌地站起身,怒目伸指:“赫连嫣!你——”
“啪”
青月一巴掌扇歪徐夫人的人,动作熟练、力道强劲。
以至于徐夫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冰凉地板上。
堂内侍女们下意识抬起头,瞳孔微颤,脚步不自觉向后挪动,紧盯青月右手。
“我家公主名讳也是你等卑贱平民能唤的?”青月捻着一股子盛气凌人。
“刁婢!刁婢!”
徐夫人恍若不长记性,骂了挨打,打完仍骂,恼人至极。
青月作势还要动手,赫连渺放下茶杯,青月见状退去一旁,她身旁的白螺脚步轻悄,稍远她两寸。
赫连渺递给青月一个眼神,青月意会,往堂门外走去。
不多时,青月清晰有力的嗓音传进正堂。
“远安,带徐公子与赵小姐进来,动作快点!”
堂内,赵家夫妇互相搀扶,忐忑对视;徐夫人本被身后婢女搀扶起身,听闻这句,反倒是拂开婢女,摆弄一个可怜兮兮的动作,倚跪在地。
几息时间,青月昂首阔步,将赵雪绯与徐子路带进正堂上,左手一抬,两个小太监便摁着湿漉漉、几欲昏睡的二人跪到地上。
赵家夫妇见状,径直慌了神,软了腿,跌跪在地。
徐夫人“兀自可怜”,低首扭捏,恍若顽强委屈,低声哽咽:“儿啊,娘受欺负了啊!你快治一治你这未来妾室!哪有这般对待婆母的!简直不孝!你一定要好生教训她!”
徐子路被摁在地上,脸颊潮红,浑身滚烫,断指刺痛、公主性情大变、仕途无望,混加添在一处,令他悲戚不想抬首。
此时听到徐夫人还在大言不惭侮辱公主,涣散的双瞳猛地聚焦,张口要制止,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直至徐夫人说完,他死了心般灰白着脸色,僵硬抬头,试图寻找赫连渺脸上可能的怜悯。
赫连渺将堂中景象尽收眼底,鸦羽似的睫毛轻抬,沁了墨的黑曜石眸子眨动,软似水的柔荑交叠。
如庙上神像般,万事入眼的慈悲、万般不入心的冷情。
见徐子路投来乞求、希冀,可怜如丧家犬的眼神,赫连渺勾唇:“徐状元,你母亲的话,本公主听得双耳疼,你说该当如何?”
清澈的嗓音,甚至带有及笄少女稚嫩的温软,却偏生令人从骨头缝里生出长万根寒刺的悚然。
徐子路哐哐磕下几个头,身段儿低落到尘埃里恳求:“公主大人有大量,小人母亲出身卑微不懂规矩,还望您饶她一命!”
“无趣。”
说罢,赫连渺眸光再度落向痴了神的徐夫人。
“怎么可能……”徐夫人喃喃低语,不肯接受眼前事实,跌跌撞撞奔到徐子路身前,疯了似的拽他站起身,“儿啊!你是状元郎!你怎能跪她一个不受宠的可怜虫?快起来!快起来啊!”
“你起来啊!”
徐夫人愈发疯癫,拽不起徐子路,便伸手打、抬脚踹。
“你是大虞的状元郎!是大虞第一才子!是她未来的主君丈夫!你跪她作甚!”
“起来啊!”
“起来!”
相较徐府母子的疯癫与怯懦;赵家夫妇只默默落泪,扶着女儿,朝主位叩首,落寞离了府。
堂内一时半会,仍是一句句急迫又疯癫的“起来”。
/
公主府外,赵家夫妇将沉默寡言的女儿扶上马车,吩咐马夫驾车回府。
朴素车厢内,赵母无声落泪,将薄毯盖在低着头、一动不动的赵雪绯身上,试探着缓慢握住赵雪绯断了一指的右手。
她胡乱又迅速抹了一把泪,混着哽咽声,才模糊吐出一句:“囡囡,还疼不疼啊?”
赵雪绯仍低着头,石头人般一身死气: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囡囡,明日你表兄表姊从巨鹿回京,你同他们去游玩赏春——”
不知哪个字触了赵雪绯的霉头,她狠狠甩开身上的薄毯,豆大的泪珠砸在腿上,崩溃大叫。
“啊——”
赵家夫妇叹气,赵父捡起薄毯,重新盖在赵雪绯身上,遮住湿了、脏了的襦裙。
“不去不去,咱们不去。”
赵母忙轻哄,与赵父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轻轻拥住颤抖的赵雪绯,没再出声。
*
公主府内,渐沉渐墨的夜色吞噬尽一切喧哗,只留有徐夫人一声又一声不甘心的“起来”。
直到她喊累了,喊明白了,再也喊不动了,终于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失望盯着徐子路。
徐子路下意识逃避,眼中闪烁着灰败的微光,双唇嚅动,叩首以头抵地,不敢起身。
“公主,晚膳已经热过一遍了,可要再送去后灶温着?”青月意有所指。
徐子路似是抓到了一缕救命稻草,忙哑声迫切:“天色已晚,小人与母亲已经知罪,万不敢再耽误公主用膳,求公主允许小人携母离开。”
赫连渺似是倦了,站起身,未施舍一个眼神,径直离正堂。
青月睥睨徐子路,冷笑:“你倒是运气好,我家公主不计较,还不赶紧滚?”
徐子路哪里敢耽搁,慌张拽母离去。
青月瞧徐子路背影,轻啐一声:“去他的文人风骨!呸!还不是怕巴掌刀子?”
“青月姐姐,哪有人不怕巴掌刀子的?”白螺乖巧稚嫩的小脸故作老成,“更何况,青月姐姐今个儿一身刁蛮劲儿,谁能不怕?”
“小白螺也怕?”青月挑眉调笑她,伸出白净双手,朝她轻晃,“要不要试一试?姐姐力道也不大。”
白螺圆眸瞪大,忙跳开,往赫连渺方向追去:“公主!青月要打我!”
青月哼笑一声,扬声啐骂:“混丫头!公主可不会被你蒙骗!”
“你这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似嘲似羡的少年音冷不丁响起。
青月循声望向横梁。
上边正倚着着黑衣的娄忱,清瘦清隽,眉眼意气风流,若是放出门,世间只怕多一只招惹花草的浪蝶。
“怎么?被小爷的英俊潇洒迷了眼?”
“滚下来。”青月正色,蹙眉教训,“你可知窥视公主是何罪?”
“怎么,青月?你待在这里七年待傻不成?别忘记,你的主子是谁!”
娄忱翻身跃下横梁,潇洒拍拍衣袍,见青月暗了脸色,他勾起笑,“更何况,公主早已发现了我,她可比传言中……有意思。”
青月沉默,抬胳膊推开娄忱,阔步朝院外走去。
娄忱被推得踉跄两步,咋舌耸肩,勾唇沉眸环视冷清的公主府,低喃: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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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给小七跪了。”红袍男人桃花眼噙着风流笑意,语气调侃又轻挑,“陛下啊,失心疯了?”
龙案后,皇帝提朱笔批阅走奏折,完全不理会红袍男人言语。
红袍男人无趣,冷笑一声,无礼夺下皇帝手中朱笔:“皇兄,你从前如何待小七,臣弟有目共睹,如今态度再转,臣弟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皇帝倚在宝座上,神情无谓又睥睨,“你跟朕要解释?”
“皇兄,臣弟知道不该僭越。”红袍男人正身拱手,态度恭顺许多,“但小七必死,是先祖武宗与袁北大国师留下的保命遗诏。”
红袍男人将身压低,嗓音渗着杀意:“牝鸡司晨,逢七必杀之。自武宗起,皇室子女从未过六,今朝留小七久矣!”
皇帝怒容平静:“朕是皇帝。”
红袍男人眼底透过一丝诡谲,逼迫气息瞬间收敛,将身压得愈低:“臣弟明白,是臣弟逾越了。”
“她说她是太祖。”
皇帝冷不丁抛出一句话,将不甘心的红袍男人砸得懵懵然。
“太祖……?”
“哈哈!”
“小七也是学聪明了!”
红袍男人仰头大笑,笑得沁出泪,脸上杀意横冲直撞,明明白白递向皇帝。
“那便更应当杀之!”
“牝鸡司晨,不就是从太祖始?从前我等以为小七性善,不该如此殒命,却滋长她的傲、她的妄想——”
“朕已下了诏书,封她为昭长公主,赐淮阳郡汤沐邑,另外食邑交由中书省拟定。”
皇帝起身,威武明黄的龙袍摇曳,如真龙盘旋。
“赫连谌,牝鸡司晨又如何?大虞未来下场如何,你不会看不透。”
他行至内殿,红袍男人便跟在他身后。
“大虞亏欠小七许久,她本就该是昭长公主。”
皇帝只顾向前走,声音愈轻愈坚定,似有一股回旋的悔意、冲破云霄的坚定。
“国生国亡,七公主都该是昭长公主,史书也该这般记载!载她的善!载她的苦!载她毫无污点的一生!”
红袍男人停住脚步,没有再跟进内殿,闭目哑声问:“陛下,臣弟明白了,属于小七的一切,该还回去。”
“不。”
皇帝也停住脚步,却并未回身,二人相距十步距离,他沉稳的嗓音有一股无法言明的落寞。
“她说她是太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