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纪德感到有些好笑。

是真的好笑。

这简直像是从蹩脚的骑士小说里走出来的角色，甚至没来得及洗去旧日的痕迹，他心中了然——是那个让暗杀王折戟的女人。

如果是那样的实力，那确实相当棘手，但他却从中嗅到了一股同类的气息，并非如织田作之助一般物伤其类的吸引，而是，同为被遗弃之人。

原来抱着同样目的的人还不止自己。

于是他低低地笑起来。

“就这样光明正大地闯入别人的决斗现场，不觉得有点太掉价了吗？这位自称‘骑士’的女士（Lady）。”

“那还真是抱歉，打断决斗并非骑士道的一种，”那张堪称崎岖的脸上展露出了一个噩梦般的笑容，“如果阁下真打算如约而不是耍手段的话。”

闻言脸色本就因为失血而苍白的织田作之助瞬间想到了什么，挣扎着起身却被人摁了下去。

人类身体其实是在能量的刀尖上跳舞，只有在生命受到威胁时才会放弃自己的执拗。

但经典力学解决一切问题。

伴随着一声枪响。

金属碰撞的声响霎时激起一阵火花。

通讯仪卡着“刺啦刺啦”的动静，纪德一时了然，大概是混在他营里的那个低眉顺眼的眼镜小子干的事。

事实上他并不意外，毕竟作为这远东之地派来的明目张胆的监视者，不做点什么才让人吃惊，他只是意外于那家伙干这种相当于把自己上司连带着未来前途放地上摩擦的动机。

……原来如此，是他“自己的原因”啊。

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没有力量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如果有做不到的事情，那一定是还不够强大。……绝对是这样的。

只要我能够有着颠覆这一切的实力，谁也不会来破坏我所希望的幸福。

“不会有牺牲，不会有非自愿的死亡，不会有受伤和不幸……你也期待着这样的世界吧？”他看向织田作之助，眼含笑意，好像刚刚和人斗殴把人打成这样的不是他一样。

刚刚表演了一番宝剑削子弹的女人闻言嗤笑道：

“听起来你还在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

“所以你想让我道歉，然后像你说的那样……原谅我？”

“没有什么原谅，你在过去做出了选择，那么现在命运将以你期盼的形式到来。”

接着，她的目光陡然变得柔和起来，对着织田作之助摇了摇头：

“还没到那种时候，对吧？”

“好了，交给我吧。”

甚至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四周星星点点浮起的光芒便将他整个人包裹住，随后消失在这片临时战场上。

“看来这就是你的意思。”纪德面色一沉，紧接着又是一声冷笑，“你们管这个叫‘魔法’是么？”

“是，不过我并不擅长魔法。”她坦言道，“不过，也够用了。”

像中世纪骑士决斗前的礼仪一般，红发女人举剑诘问：

“你为何而战？”

沉默，或者说，是死寂。

“回答不出来吗？那好，我们换个问题好了。”

“——你想得到怎样的死亡？”

收敛了手上的动作，他回应道，声音像生锈的齿轮碾过砂纸：

“你难道不清楚？”

真的挺好笑的。

各自下定决心怀揣着必死的信念，如今却拖沓在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上。

“为祖国而死才为骄傲。”他对着自己说道，“难道现在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世界是弱者的火葬场，是勇者的游乐场。不注重私德的勇者，那这世界又有多值得期待呢？”他用一种颇具玩味的目光审视着对方和其开始卷刃的剑。

“因为这世界不需要你的期待，你不期待就自己心灰意冷，只能伤害自己而已。”

天空逐渐布满阴霾，空气中甚至能闻到丝丝雨水的气息。

“所谓的‘犯罪’，是你做了那样的事，就会风水轮流转遭到惩罚，这种道理我还是懂的。”

“既然你希望别人坠入深渊，那么你自己应该也能接受坠入深渊的结局吧？”

最后会招致那样的结局，完全是因为他的弱小和无力。

所以才要尽数奉还。

他所能承诺的，不过是将掌心仅剩的余温悉数奉上。

这是对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的怨怼。

“——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他开始放声大笑，像是要将过往人生欠缺的那一份也给补全。

伴随着天幕日光的逐渐消逝，一个个潜在暗处的“幽灵”重现人间。

“Salutations du 3e régiment d’infanterie, lieutenant-colonel 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

（第3步兵团，安德烈·保罗·吉约姆·纪德中校，向您问好）”

……

为什么会是我？把另一个答案告诉我吧。

【如你所愿。】

我如愿听到了“理由”。

莎菲尔只觉得身体很沉很沉，睁不开眼，模模糊糊感受得到空气中阳光的味道。

透过格纹窗帘，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你好，莎菲尔。”

声音的主人似乎很年轻，连带着尾音也稍有上扬。

仅仅只是须臾之间，她便明白了。

你是……智慧之神。

你是棋盘的主人，你喜爱挣扎，你喜爱故事，你喜爱变化。

那么，我是多米诺骨牌的哪一块呢？而名为威迪尔的骨牌又在哪里呢？在空白的拼图上，我们的位置在哪里？你是如此的充满了智慧，如果一切已然注定，为何我们还要前往那命定的结局呢？

——只需静候毁灭的到来即可。

从未出现过的神啊，您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呢？

难道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可有可无的选择吗？

……没有答案。

这样说来，似乎还有一些问题呢。

“慷慨的神，请解答我的疑问吧。”

那个模糊的影子发出如同人类一样的气音，等候着她的发问。

“预言和命运，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

她听到了答案。

【预言乃注定之事的告知，是先见、诅咒、警示、和慈悲。】

【它是命运的哨兵，吹笛者，引导者。】

【当然，直接或间接的受自我预期的影响，使得让自身预期成为真实，也是“预言”的一种。】

“……先射箭后画靶？”

【……你要这样理解也没大问题。】

于是，他们停在了最后一步。

“所以？”

【换个话题吧，之前的那次，是你故意的？这对你来讲并不意外，是吧？因为你已经预料到了一切。】

“……所以？”

【你曾经是一个懦弱无能，渴望被救赎的人。】

“是的。”

【你最尊敬的老师被魔族围攻杀害你却什么都做不了。】

“对。”

【你最好的朋友，最相信的同伴在你面前沦为了毫无神志的怪物。】

“……嗯。”

【你的身体失去了魔法的庇佑而时日无多。】

“是。”

【那么经历了这一切，你的选择是什么？】

“……”

“我呢，一直是顺其自然的类型，太费劲的东西不想去做。”

“如果反抗命运也是命运的一环，那就随它去好了。”

她抬起头，咧开嘴，那是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

她从喉间挤出一声短促的笑意，甚至让人觉得那笑中带着一股快意：

“——如果我连‘现在’都守护不了，还能怎么面对‘过去’？”

破损的剑身，锈迹斑斑的盔甲，以及。

一个早已灭亡的国度，和它最后的骑士。

“来吧！威迪尔皇家骑士团侍卫长莎菲尔，前来迎战！”

……

生物在面对外部危机的时候会有两种反应。从石器时代以来就无外乎“战”或者“逃”这两种情况。会有在野兽面前拼命厮杀的人，也存在着拼命逃跑的人。这两种反应的结局都指向了一个内核——为了活命。

为了自己的存活而拼尽全力，这是十分朴素的想法，也是生物的本能。强大的生物选择杀死对手，获得更多的生存资源。弱小的生物选择逃离对手，为了不让自己被掠夺。后者之所以能存在，而不是彻底被吞噬殆尽，则一定有着其独有的生存之道。顶级猎食者要么是在体型上占优，要么是在速度和力量上占优，而被掠食的动物则千奇百怪，为了活下来进化出了许多独有的能力。

作为适应性最强的生物，人类自然是首屈一指，不仅进化出了至关紧要的使用工具的能力，最近几年甚至还开始往自己身上起劲儿，所谓“异能力”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很可惜，在演化过程中总有绝大部分没赶上版本的落下趟，不过单单只是适应性这一点就已经弥足珍贵了。

天空飘起了雨。

丝丝毛毛一般的雨，落在身上毫无觉察便融入了衣物里，如果环境再好些，恐怕也无需担心水源问题了。

话虽如此，今天按惯例上街的小羊却敏锐地感知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氛围，想了想，一咬牙一跺脚打道回府找人报告情况了。

“又封路？你不会是偷懒想私吞钱才跑回来的吧？”白濑本能地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看到眨巴眨巴眼睛伸出手，上面还握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的小羊羔时到底是没忍住，摆了摆手，“去去去，回你那屋去，行了行了，到时候我去跟中也说……”

“说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

事实上中原中也最近确实很忙，但这不代表“羊之王”的触觉会因此而减弱。

听到具体的事发方向，他皱了皱眉，心想这条道平时人流量就不少，今天这么反常……而且他总觉得在谁那里听过这个地名。

于是他大手一挥：

“我等会去看看。”

随后走了两步又不放心，转头叮嘱道：

“我们的人这几天也别往那边去，听到没？”

“上达天听，下传旨意”的白濑胡乱点头，还在惋惜前几天盯上的好位置。

中原中也拉上兜帽踏入雨中，走远了才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模模糊糊几声白濑那装模作样的训斥，半是无奈半是庆幸。

他们脆弱、无力，并且足够心软、善良。

不是坏到无可救药，也不是善良到软弱可欺，只是利益驱使中掺杂了点不明不白的真心。

但这就是人类。

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和他们的区别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了。

无论地位、身份、待遇，当初愿意接纳自己的人是他们，那就足够了。

他们在“不幸”的层面并没有比其他人受到优待……

正因为在这样的土壤还长出了这样的心灵才无比触动人。

庆幸的是，能够撑起他们的人是自己。

也只有自己，才能做得到。

不让他们踏入更糟糕的路，而是通往另一处。

雨幕依旧遮蔽着这座城市。

这不过是多灾多难的横滨稀松平常的一天。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