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水螅由于身上有生命在微弱地跳动,因而有了生存的权利。
那么,体内有生命奔腾怒吼着的狮子怎么会没有生存权利呢?
没有人会放下自己的尊严、恐惧和良知去背叛自己的灵魂。
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天命弄人,天命弄人,天命素爱弄人,不在一处弄人,就必然会在另一处弄人。
多么惹人爱怜的小姑娘。他轻轻抚摸着充满胶原蛋白的脸蛋,如果让的女儿还在的话,也该这么大了。
“……你看,”纪德凝视着红发男人绷紧的指关节,那里正因竭力克制而泛起青白,忽的轻笑起来,“连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不是么?”
他的笑声低沉而沙哑,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回响。
他当然知道这很不公平。
他们确实是无辜的。
就像这漫天飘落的花瓣,本不该卷入这场纷争。
但这个世上的道理,强者能讲,弱者也能讲。
只是强者讲,容不得不听。
弱者讲,却只能寄希望于对方听不听。
不听,就是这么个结果。
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织田先生!” 玲奈看到学生家长赶来不由得大喜过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又想到方才险些发生的事故,她开始汗流浃背起来。
她的额头布满了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立马鞠躬,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真、真是抱歉!小朋友平时都有老师陪同的,我,我……是我疏忽了,才让咲乐差点出事……”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自责和愧疚。
咲乐是个脸皮薄的小姑娘,听见平时很温柔的玲奈老师这样担心自己,声音细如蚊呐,说着说着头就低了下去:
“不,是我自己跑出去的,是我想给大家带花瓣就不知不觉走到了马路上……对不起……”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可能落下来,谁知话音未落就被父亲紧紧抱住,织田作之助的怀抱温暖而有力,仿佛能驱散所有的恐惧和不安。
他抱得那么紧,仿佛一松手咲乐就会消失不见:
“还好……还好……”
还好你没事,这是他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有些哽咽。
“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是生我的气吗?”咲乐怯生生地问,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的脸色,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害怕。她害怕父亲会责怪她,害怕父亲会因为她的调皮而生气,“我、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他轻轻拭去小女孩眼角的泪珠,把小书包举到她的面前,勉强挂起笑来,笑容里却藏着一丝疲惫和担忧:
“没事的,咲乐先跟老师去大部队集合好吗?”
小女孩看看这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刚刚救下她的好心的先生,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悄悄在织田作之助耳边耳语几句,脸上带着一丝羞涩和感激。接着她就牵着玲奈的手跑开了,像一只欢快的小蝴蝶,消失在樱花树下。
确认咲乐已经到了安全范围后,织田作之助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他的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直直地刺向纪德。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场无形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混蛋!”
人类最朴素的战斗方式莫过于王八拳,而怒火中烧的人类仅凭本能的唯一做法,自然是——挥拳。
安德烈纪德“看”到了。
但他没有躲。
拳头擦着脸颊而过,发丝和血污瞬间拌在一起,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脚下的草木上,将那翠绿的枝叶染得通红。
伤口处传来火辣的痛感,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刺,在这些流离失所、战火纷飞的岁月里,疼痛是陪伴了他最久的“同伴”。
但放到现在,他竟然有些对此感到陌生了,这种久违的痛感,让他恍惚间有些失神。
紧接着,一股狂喜如汹涌的潮水般从他心中喷薄而出,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思绪。
这种喜悦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从指缝间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他试图用这疼痛来让自己平静下来,可那扭曲的神情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汹涌澎湃。
战斗和胜负欲是生命在残忍的自然中活下来的必要法则……没有胜负欲就没有求生欲,更没有生命。
织田作之助闭上眼,强烈的、刻入五脏六腑的愤怒已然流经他的骨血,如同奔腾的岩浆,在他的身体里肆意冲撞,叫嚣着要给予面前恶鬼最严苛的惩罚。
然而。
“我,拒绝这样的未来。”
想要保护身边的人,但是无法保护他们。
踌躇不前,在面对命运的抉择时,总是犹豫不决,得到的结局就只是如此。
虽然结果让人伤心,但只要过程一点污点都没有的话,不再杀人,那——没有要的必要。
即使最后的结局是毁灭,我还是要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那么——自己没有更加需要的东西了。
——没错。
我不可能全部都要。
从一开始想要的东西就只有一个。
如果能让他们在未来再度展露笑颜的话,看不见那个未来也不要紧了。
虽然为了靠近那个目标,自己已经失去了许多东西,但还是有很多想要保护的东西。
……所以,我的使命已经决定了。
我不是一个会违背自己内心的人,我的梦想不是谎言,我的抉择不是谎言,我的承诺不是谎言。
——而且我拒绝妥协。
“……决定要战斗,是我和你的事情。”织田作之助睁开眼,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
“所以,”他脚下发力,想要躲闪的念头堪堪在脑海中浮现,下一刻硬是接下了攻击,没有任何的技巧或是计划,只是单纯的用上了最大的力度,就能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当然,这在成片倒下的树木中微不足道。
“——为什么?”织田作之助的眼神中满是疑惑与愤怒,像是要将纪德看穿。
“……我有和你说过吗?其实,我挺讨厌你来着。”在朝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时,他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声音冰冷而决绝,仿佛从冰窖中传来。
无法理解。不,一定是拒绝理解吧。因为自己——织田作之助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为何会对他怀有如此深的恶意。
“你应该早就发觉了吧?”没有在意对方的动摇,说到底,纪德本身就是对外界事物没什么兴趣的类型。只要认真学习和模仿,以及训练,谁都可以装成一副理解他人的好心人的模样。他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做的,在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战斗和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真是提不起兴趣啊……” 他将表演出的兴奋和急切卸下,再次出现在织田作之助面前的,是抿着嘴唇,没有任何表情的“幽灵”。
“本来我还无法理解这种心情,直到浑浑噩噩这么多年才算是明白了,”纪德自顾自地说道,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生活很艰难吧?在那种地方,如同烂水沟一样,无法从其中脱身,一切努力也得不到回报……没有人会因此夸赞你,反而会走上被人厌恶的道路呢。真是的,光是看见就感觉惨不忍睹的结局……”
像是在故事书里阅读了主角悲惨的一生那样,作为读者的人似乎事不关己地感慨道。
“很不巧,本人就是那种会代入个人感情的读者呢。于是对于你的命运又很大的意见——”
纪德俯下身,贴心地将耳朵送到了织田作之助咳血的嘴边,那动作仿佛带着一丝嘲讽,又仿佛带着一丝怜悯。
“……所以,呢?”
“……所以我讨厌你啊。”
所以说,我无法理解你。
那份在对方身上体会过的“亲近感”,在了解到了截然不同的选择时化作了彻底的“嫌恶”。
如果你也被他人迫害,见到了那些丑陋不堪的东西,你应该和我一样愤怒才是。所以,对于反而想要纠正他们,执行“正义”的你,我对此真的是——
“我嫉妒你啊……”
这是只有孩童才会拥有的,完全不讲逻辑,也不需要讲逻辑的思考。
比如把他打成这样。
当出现了和自己情况相似的人,会将其判断为“同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如果对方偏离了自己,选择了另一条道路的话。
简直就像是对自己的否定。同在泥沼中的植物却有一棵开出了截然不同的花,那为什么只有自己依旧是枯萎的枝丫?不满的水槽?
对于这样的“真心话”,织田作之助只是轻轻地发话了,像是为了不扰乱谁的清梦那样,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只是,讨厌和……咳、咳咳,哈啊……”
吐出的血将衣物浸湿。
“……和嫉妒我?”
“……”
纪德沉默不语,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
“因为相似,但是我没有选择你选择的路,所以感到了背叛?” 织田作之助继续追问,每说出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没有,我还不至于自我意识过剩到了这种程度。” 纪德终于开口,声音却依然冰冷,俯视他道,“为什么都到了这个份上,你居然还想着他们?你难道很喜欢他们吗?那种鬼地方随他去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啊?”
这不像是讨厌,也许接近嫉妒,但最确切的描述果然还是——
说出每一个字都似乎在胸口上捅上一刀,织田作之助忍着撕裂的痛苦,挣扎着从废墟中站起。
也许作为裁判的幕后之人在下一刻就会赶到,而他必须在那之前将发现的东西用话语表达。
自称厌恶他的纪德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丝毫没有帮扶或者阻拦的意思。像是已经接受了“对方会因此讨厌自己”的事实,又像是对这一切都早已麻木。
“你该不会是……”
对方威胁般地眯起了眼睛。
各种意义上都倒了大霉的织田作之助把血从口中吐掉,将那决胜般的话语抛出:
“心疼我?”
会心一击,一击致命。
纪德僵在原地。
其实,最初只是认为他们不值得你那样去做而已。见不得“亲近的人”因为自己所不认同的存在而受伤,而竭心尽力,最后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
因为意识到了“想要拯救这里是不可能的”,所以对着还对此抱有希望的你感到了不可理喻的愤怒。为什么我不能像你这样对他们怀抱着某种期待呢?为什么我不希望一切能够变好呢?只有我才会抱着这样的想法吗?
于是,这种心情变成了嫉妒。
嫉妒你能够在这样不堪的世界里,还心怀着某种希望。分明同样深陷泥潭,在对方选择了接受这一切,并且想要为之改变的时候,感到了某种羞愧。
……但是归根结底,出发点真的只是。
心疼你。
冷寂的气氛连着两个狼狈的人,此时此刻,织田作之助竟诡异地发觉自己已经能够理解纪德的心情。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讨厌他。
因为,你最后还不是——
让周围的人尽为你伤心了吗。
真是比我还自私的家伙。
安德烈纪德一时间有些许恍惚,仿佛回到了那时,军人皆伏地,心里想着从前死在侵略下的亲人、朋友、战友袍泽……恨意酿成灼目的火,从一双双并不年轻的眼睛里,烧到了他们灵魂深处。
他们由衷的渴望,是那样的渴望:不惜一切代价,只要可以得到,足够复仇雪耻的力量……
我……是一个值得他们这样的人吗?
你不是。
但你不是吗?
“这双自以为是的肮脏之手又能拯救谁?”
有些人努力到头了,也很难比过一些人的运气。自嘲是“命运的奴隶”,但另一些人可能真的是命运的主人。
有时候失败就是成功,有时候成功比失败更加致命。
这一瞬的恍惚往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