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是一种悲哀,但有时,它也是一种幸运。
异能战争——不同于人类史上其他的战争,没有任何官方敲定的称谓,没有任何能被称之为胜利的地域。
如果有的话,那这份胜利属于谁?
异能者?
还是国家?
亦或者,向来都无足轻重的民众?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最大教训就是人类从不汲取任何教训。
狂热的民意在开战前源源不断炒上最高点——
行进吧!他们欢呼着。
用我们的力量去夺得我们应得的一切!他们叫嚣着。
谁会甘心呢。
即使只是万千渺小人类的一员,也会在日渐沉寂的宛如一潭死水般生活中祈求一场爆裂的变化——毕竟不会有谁认为自己会成为“炮灰”。
即便万里挑一,说不定那个人还就是我呢。
被虚妄的和平蒙上双眼的何止一代人。
成为军人后并未上过战场的人不在少数,但更多人只以为这是一场“荣誉”和“理想”的战争,一场速战速决能够改变今后人生的战争。
隐约感到生命和爱,隐约触摸到理想和未来。
就这样的一群年轻人,他们出发了。
但快乐与痛苦的交织,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能力与目标的错位,自身追求与战场残酷的矛盾,终于使他们信仰崩溃了。
“这他妈的战争到底什么时侯才能结束?”
如果民众真的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那肯定不再狂热,而是会立刻要求停止战争。
这是这个国家的悲哀,这是这个世界的悲哀,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踏入征程之前,谁都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曾经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凡尔登战役被称为“绞肉机”,那么加持了新时代新科技乃至超越人体生理极限的异能力给这场战役带来了什么呢?——当然是更加高效的绞肉机。
PTSD有时候会使人在战场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
多日的血战带来的恐惧已然化作麻木融入全身的骨血,脑海中反复播放的一幕幕汇聚成刻骨的仇恨。
终于像点样子了,在失去了更多过后。
……如果不能活着回去,那就让敌人的鲜血来灌溉这一切吧。
近乎毁灭的思想占据了头脑,丢掉了荣耀,丢掉了承诺,唯有血债血偿。
就在这样一个时机,是啊,这样一个、不死不休、几乎演变为血海深仇的时机,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发誓要守护身后的亲人的战士们,被告知这场战争结束了——简直比张伯伦的“一代人的和平”还要荒谬。
但更可笑的是,即使如此天真的理想,也因其背后那股巨大的力量成为了现实中的奇迹。
一夕之间,仍在负隅顽抗的军人们从保家卫国的英雄变成了比“七人背叛者”更为恶劣的叛徒。
曾经作为军人之子自豪的孩子如今却被迫背负上了“罪人之子”的名号,而他甚至连回去看一眼的能力都没有。
这是理所当然的。
动不了超越者,难道还动不了这些被战争滋养出一堆不利于社会的士兵吗?
当初是谁发起的战争已经不重要了。
那现在结束的又是什么?
侥幸捡回来这条命原来已经成了国家的累赘吗?
可战争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那些上位者突如其来的天真,摧毁不了长期作战彼此之间产生的怨恨。
离别时自以为是普通的告别,却不曾想从今往后乃至一辈子都被压在了上面。
他还记得那天夕阳格外温和,照在那些离去的背影上泛起闪亮的金光,而且哪怕离了很远,都能远远地看见那亮光。
一时间,大家都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畅想之中。
对眼前的深渊捂着双眼,只当无法看见。
“犹豫吗?”他听见自己的长官低声问道,“这样一来你也……是人类的叛徒了……”
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孤独而坚定。他的目光穿透了□□,仿佛能直接看到他那曾经的灵魂。他的表情如石头般坚硬,眼中闪烁着星辰般冷冽的光芒。
但在这坚不可摧的外表下——却隐藏着深沉的痛苦和悲伤。
悲伤。
多么新奇的感情。麻木的脑子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他竟然会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这样的反应吗?说实在的,他设想过很多场景:比如厉声呵斥、见面开打、冷声嘲讽……之类的。
不是说他没考虑过对方会“伤心”,但是那种设想在他的脑海中停留了不到一秒就消失了。
因为他从不认为像纪德长官这样的男人会有更多的举动。
在边防地带驻扎了多久?他不记得了,只是迟滞的头脑已经开始生锈,甚至忘了这里早就不是什么战场而只是一条停火线,伤病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已经幸运地带走了一部分同伴魂归天国,而他们这些剩下来的被宣判“驱逐出境”的人只能继续带着这份无望的魂灵游走于世。
“走了吗?”
“走了。”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为什么不来接我们?这是一开始最常见的问题。
到后来,已经没人这么问了。
好像大家都默认了这个事实。
直到最后通牒的到来。
你们说,这无可奈何。是的,这事儿无可奈何。
所以。
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于我如此,于你也是如此。
只是这样简单、明了、没有任何纠葛的解释。
“……“
这个世界上存在完美的解决方案吗?
事到如今,他依旧不知道。
远东之地早春时节的花开得很好,也很美,就像故乡镇上的薰衣草一样。
只是,也从来不属于他们。
跟孩子道别的父亲、苦于夹缝间的“未来视”、被毫不留情地推出来作交换的弃子……对吧?
——都宛如镜像般。
……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这是自然的事。
只有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才有把握大势的可能。
这也是最接近“最优解”的一环。
不过……
“还真是有点舍不得你呢,‘小师弟’……”中年男人在此刻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面前摆着一封用词恳切的辞呈,“这么急着走,会让你师兄我很难堪的哦……夏目老师真是出了好大一个难题啊。”
他走到窗前,神色晦暗不明,底下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着“那个计划”里的每一寸土地。
超越者,即使是半残的超越者也绝对不容小觑。
所以他容忍了这些小动作。
不过,貌似得到的结果还不算差。
“一定会出手”的人可不止一个。
无论谁先。
到最后。
只会是一举两得。
“如果你真的是……”那会更好。
想着想着他忽的发笑。
因为他心知肚明。
“老师,你肯定也看到了吧?”
只需要一句话的事。
所以。
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
小孩的课外生活向来充满了乐趣,常年被托管在咖喱店导致店里常驻角色变成了老板、不定量的写作业小孩、流浪的各色小猫小狗,还有某个半夜出没的红发女酒鬼。
如果非要说个理由为什么不选择给莎菲尔托管的话,那织田作之助只能先想想自己好友的生活状态再做打算了。
今天也正是如此。
傍晚的夕阳照耀下,几个孩子在店外招猫逗狗,好不热闹。
或许是步履匆匆带来的灰尘,亦或许是一个选择困难症患者的最终决定,不同于以往赶稿时只上一大杯咖啡,和朋友闲聊时的小酌,今天他只是一味地闷头畅饮,倒是那年的酒保一语中的——看起来像姐弟。
“我是知道的,我必须要离开了。因为这里已经不再适合他们生活下去了。”
名为织田作之助的男人开始了自己的自白。
“幸介是我收养的第一个孩子,他被带到我面前时,怎么说呢……那根本不是小孩会有的眼神。”
男人停下脚步,盯着自己的影子。
“那是单纯的、想要将一切全部毁掉的眼神。不同于野兽的本能,那时候的他,是怀着‘恨意’而希望做出那些举动的。”
“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会有那种眼神呢?简直就像是——超越了生死的界限,他整个人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一个鬼魂(Ghost)。”
莎菲尔的酒瓶停在了半空: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收养他呢?”
“因为突发奇想……好吧,果然我不适合开玩笑呢。”男人扯了下嘴角,握起的双拳垂在腰间。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片刻,莎菲尔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破音:
“我其实很怕……生怕他们闻得出我身上的血腥味……怕那些孩子会因为这个远离我……但我看见了。”
“那个孩子,小小的,就那么一点,不到我的腰间,他死死地盯着我,我还是第一次那么害怕一个小孩……”
“但是在看到他的眼睛时,我们都明白了。他在害怕啊。害怕未知的伤害,不确定的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去死……他也只是个孩子,他也在怕啊!”
在迷茫重复的每日中,漫无目的找寻的他在那个孩子身上见到了和自己“相同”的东西。
说着,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莎菲尔静静地等待着他发泄完这些喷涌而出的情绪。
“……我无法坐视不管,真的,谁都无法对那个眼神无动于衷。他成为了我的孩子。”
他低声说道:
“一开始……真的很困难,他不肯睡觉,也不肯吃饭,跑到厨房里踮起脚还没灶台高就去洗碗,后面他应该是知道我也不会伤害他,才肯正常的吃饭了。”
像是察觉到气氛太过沉重,男人试着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他现在登记的名字是织田幸介。但如果哪天,这孩子的亲戚能够找到他的话,他可以自由的选择是否保留这个姓名。”
这位年轻的父亲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将其缓慢地吐出:
“后来啊……他第一次叫的是爸爸哦。我还记得呢,怯生生地、抓着门板、只露出半个脑袋。哈哈……”
“他接纳了我,正如我选择接纳了他一样。我成为了他的父亲,而他成为了我的儿子。”
一直堵在心中,无人倾诉的某些东西被像这样说出后,男人的神情才终于轻松了不少。
“那天的问题,我已经有答案了。”
“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紧接着,他抬起头:
“我没有夺走别人生命的理由。但是,我现在有了守护别人生命的理由。”
“是他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所以……”
似乎是感觉自己说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织田作之助笑了笑,迟疑了半天才把最后的问题问出来——
“‘为什么会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