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砍了他的肉身,也从吴化有那拿到了吴玉瀣有关‘两脚羊’的罪证。”
原来是他趁姚秋实入阵昏睡,杀了那具壳子,叫他梦里梦外皆死。否则想来,也不会叫他这个引梦杀生者的人还稳妥活着。
“你是怎么做到的......咳咳......”
裴怀玉帮着他撑起身:“吴化有本是吴玉瀣家臣,只是后来经手不少腌臜事,吴玉瀣怕他生了异心,多次敲打甚至想取他性命。吴化有无法,只好转而投靠三皇子,那投名状便是姚秋实指点的几次夺嫡献计,而姚秋实的条件就是,‘两脚羊’的事他也要分一杯羹。”
“后来杂耍班子的事,激怒了吴化有,他便与姚秋实起了争执。再后来,姚秋实要取他性命,我用救他一命和把他摘出去作条件,同他换来了吴玉瀣的罪证。”
魏春羽说:“你放过他了?”
裴怀玉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做了事,都要负责的。”
“你把罪证交给郎隽山时,不必替任何人隐瞒。”
魏春羽喘匀了口气,应了声“好”。
“说完了他们,到你了。”
“我同你说过,出了事一起想办法,你是怎么做的?瞒着我。”
裴怀玉说话时不由朝他俯倾,眼前这人胆子大得很,要是运气与本身短上半分,恐怕就要将性命折在其中。
魏春羽悄悄伸出手,插进裴怀玉指根,扣紧了:“那我做得不好么?”
他看裴怀玉仍然神色不虞,才软下语气改了口风:“就这一次,以后都告诉你。我也没想到,你竟这样担心我,都找到无相宗来了。”
原是打趣的话,魏春羽没想到裴怀玉会顺势认下,交握的手出了黏腻冷汗,像是被剥去鳞片的蛇:“是。要是你事先将打算尽数告诉我,我不至于在路上浪费时间,也不会......怕得要死。”
“我告诉了你,你会同意吗?”
不会。
这样冒险的法子,在摆脱了时日无多的诅咒后,他自己不会用,也不想让魏春羽用。
魏春羽还等着他显而易见的回话,但迟迟没等到,反而眼睁睁看着这人眼里憋出水光,他急忙“嗳”了声:“以后都不会了、不会了。”
说话时他顺手就掀开一角被子:“躺上来,陪我睡一会罢?我好困,头还好痛啊玉铮。”
裴怀玉两瓣嘴唇无声蠕动,最后还是依言而上。
这些天殚精竭虑,找人、杀人、救人、还作说客,心情大落又大起,裴怀玉也真的太累了。
这一觉睡得比预想的久,而育婴堂的事尘埃落定得又比预料的快。
魏春羽捡回裴怀玉,是在他二十六岁的春天。在秋天,他们合力杀死了清一。
罪证被魏春羽借郎隽山之手,交由大理寺正。
于是在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前,吴玉瀣和吴化有,以及几个牵扯其中的官员、豪绅纷纷落马,被关入大牢,很快被砍了脑袋。
而前世,清一早死,两脚羊的事在裴怀玉斗三皇子时才败露,而吴玉瀣处理的尾巴干净,更是裴怀玉上位后以延误要事为由杀了的。
今生今时,冰雪未融,人都窝在房内。
细碎的雪沫从窗缝里窜进来,茶炉边相依而憩的人都没有管它。
屋内从火盆到手炉,一应俱全,裴怀玉甚至还微微捂出了汗。只是衣袖交叠、歪七扭八地靠在榻上的姿势实在舒服,他不乐意动弹。
还是茶炉先呜咽出声,魏春羽才从舒适的懒散困意里抽出一只手,倒了两杯滚烫的茶。
“窗,要去阖上吗?”
裴怀玉半睁开眼:“不要。别动。”
魏春羽把随动作滑出的袖子,又塞回他虚握的拳头:“也就是今天不用上值,不然我也要效法董贤对汉哀帝的做法了。为了不吵醒你,剪去一边袖子。这样不过半个月,我恐怕要只剩下无袖的背褡了。”
裴怀玉低笑了声:“傻。你换着边儿睡,可以撑一个月。”
魏春羽咽了口茶,也跟着他笑起来,只是瞧见他闷了半天的苍白而泛潮红的面孔时,愣了愣。
那两片颧骨的红,像是在一江春水里浸泡了一年,熟透了渗出的花液。他的整张脸都像被仔细焕洗过,那双眼睛尤其明亮,带着些未褪的睡意,显出湿漉漉的光泽。
魏春羽的目光太肆无忌惮,目光相撞时,叫裴怀玉也收了声,任由眼前人凑上来,轻轻吻在他单薄的微微颤动的眼皮上。
“做什么?”裴怀玉用气声问他。
“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眼睛好亮好亮。”魏春羽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面皮。
裴怀玉笑开了:“又来了。”
“我是认真的,”魏春羽缩进被子里,在一团要化掉骨头的温暖里抱紧他,“我已经和朗将军说过了,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辞官。到时候我们找个更暖和的地方,找个连冬天也有很多花开的地方,到处转转,或是哪里都不去,就在小宅院里,一起好好生活。直到心血来潮了,我们再换个地方住。”
裴怀玉难得沉默,良久才对上眼前人期待的眼神,问他:“吴化有死了,和他一样给背后人卖命的人,还疯狗一样地在抓我们。什么都不做,我们真的能安稳度日吗?”
魏春羽想的很简单:“我就不信他们在天涯海角都有人,我们换个远些的地方,自然就安全许多。况且如果他们一直没找到人,自然就会怀疑那是个谎言,到时候一切都彻底安宁了。反倒是主动迈入其中的风险,要大上许多罢?”
裴怀玉微微摇了摇头:“阿魏,你去关窗罢。”
炉火还噼啪烧着,魏春羽心底却生发出躁动的不安。
只是每回提到往后,提到紫微洞中的秘宝,裴怀玉都闭口不谈。
魏春羽也不是傻子,他早知道裴怀玉前世位极人皇,也知道紫微山素有“龙气护山”的传说,其中秘宝更是引得不少人趋之若鹜,只是从未听说有人探着个实物。
或许在前世,裴怀玉登基便与紫微山有关。
但魏春羽不想管,那些都和他无关,他不会想做到那个位置,也不想裴怀玉走前世的老路离开自己。他不明白,仇都报了,在朝堂中往上爬已经是不必要的事了,为什么裴怀玉还总是念念不忘。裴怀玉的动静太多,陡然发亮的眼神太明显,他像一只捕食前的野兽,那些自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权力的渴望,让魏春羽难以自抑地担忧,甚至是感到陌生和害怕。
魏春羽想过的,他分了神魂在裴怀玉身上,而裴怀玉不知道,只以为自己喂血就是最大的代价。要是自己说出来,可不可以挟恩图报,让裴怀玉感到愧欠。
但他又觉得,裴怀玉再愧欠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他时常从温和的梦里惊醒,担心裴怀玉对他薄弱的情谊消耗殆尽,像烛芯那样燃到结尾。
冰冷的飞雪落了几簇在他面颊,他终于收回飘散的目光,将窗子阖上了。
......
无论是辞官,还是去紫微洞。
这些事都发生在特殊的这日以后——了远和郎盛光回来了。
纵然他们可能清者自清、从未逾矩,但世人不知。幸好他们也知道,是以幂篱遮面,自小门遁回府中的。
那时魏春羽一早上值去了,只有裴怀玉在府中。
府中人都以为裴怀玉是魏大人表亲,大人不在便该以裴怀玉为最重,于是便领着人到他跟前。
春光融融,正是人格外愿意亲近旁人之时,然而了远与郎盛光一前一后,隔着的距离连被拖长的影子都挨不到,与先前在街上撞见的亲密姿态截然不同。
浅色的树影晃动,人语声被簌簌声冲散。
三人或坐或立,身影静止许久后,先是郎盛光朝裴怀玉点了一回头,走出了庭院。再是裴怀玉的肩膀微微耸起又塌下,与了远一道进了屋内。
随后他们三人除了远外,各自取了包袱,在偏门汇合,一同离开了魏府。
而这些事,这些情景,都是魏春羽散值回来后得知的。
魏春羽站在呼啦作响的枝叶下,风中凌乱——他只是离开了半天、六个时辰,怎么府里就来了人、又走了人。
昨天还和他躺在一个被窝的裴怀玉,今天就无情地卷铺盖走了?甚至都没有和他说上一声?真当他这校尉府是什么市井菜场么!
他分明该是气极了,然而怒火却都郁积在心里,好像已经被那个人气习惯了,之前有太多次大喜大悲、耗损心神,而这次在情绪的表达上已经虚脱了。
他捏起信纸的动作轻柔稳妥,丝毫看不出他此时此刻心里所想。
信纸上只有一行恣意潦草的大字——“有事,不是诀别”。
将纸反过来,还见到细浅整齐些的字迹“福斋房送了蒸糕来,加了桂花糖浆不加蜜枣的,几种色都有,我叫下人蒸上了,小心积食。”
捏着信纸的手微微挪动,指腹就抚蹭过那行小字,手的主人还冷脸抿着唇,将纸放进桌屉,压在物件下的动作又小心地很。
恰巧这时有人莽撞地推了门进来,魏春羽“啪”地把桌屉关上,皱眉道:“我不吃,出去!”
没规没矩闯进来的人愣了愣,扶着门道:“大人,我听说夫人回来了,就去找她,虽然没赶上,但发现了一封信!”
魏春羽抬头瞥他一眼:“孱姝?你何时同她熟悉了?”
跑得鬓发微乱的俏丽青年将信纸送到他眼下,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不是我,我不曾单独叨扰夫人,是夫人常常找我与阿星,还有阿悄一道玩沙盘。”
魏春羽将那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扫过几眼,朝前一推,人在椅上往后一倒,泄了口气:“又是这几个人,真会给我找事儿。又要去找老将军一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