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踩在地上的人血泥满身,桀骜神色一瞬尽褪,全是不可置信:“你疯了?姓吴的你不杀了?你也不想你师父回来了——我的阵就差最后一角,就成功了啊!”
“嗬,原来你也知道,该向谁寻仇。”
无能,又要宣泄愤怒,姚秋实本就郁结狂躁的心神被邪气一激,竟将大半仇恨都移转到他身上。
魏春羽踩着他,提剑下刺时被姚秋实挣扎着侧滚避开了。
他没有迟疑,叫那浸染血液的银丝从姚秋实心口拽出,又再次朝他掷去,只是却被陡然拔高的一面土墙阻隔了。
魏春羽与姚秋实同时看向来人。
那人身体完好,只是冲破阵法后面色有些苍白,与他们隔着五步站在氤氲的雨雾中,那条随土墙举起的小臂还挂着串晃晃悠悠的青玉串珠,朝他们开口时神色竟然算得上平和。
“外面的时间,是大业多少年?”
银丝缩回,剑尖落下。
魏春羽盯着那剔透的串珠,嗓子干涸:“圣宗十七年。”
对着这师门内斗、反目成仇的情形,姚春华的话轻轻落下,像是声叹息:“无论如何,何至于此?”
清一朝外涌的邪气有一刻滞涩,他紧了紧牙:“不过是,一个幻象!魏春羽,你难道痴傻到以为一个幻象就能拖住我吗?”然而他手里的剑陡然重了几分,叫他的小臂发胀发酸。
姚春华点步前倾,横着送出一剑,挡住了那凛厉剑气,又趁清一身形微顿时腕掌一翻,接连拍了三张符箓贴在他身上。
“清一,你究竟修了什么邪法?竟然神智大乱、残杀同门?”
清一盯着手臂上定身与止血急救的符箓图案,垂眼缄默地眨了下眼:“师兄,分明是魏春羽将我拖进了这幻境,要杀你的师弟我呢。”
这话颠倒黑白,听得魏春羽怒从心起,一把扯开了贴近师父的清一:“你怎么不说,是你残杀幼童无数,干那些龌龊勾当!又行逆天之术,我才将你拖进来?”
姚春华的双臂还托着被定身而僵直歪倒的清一,闻言惊得瞳仁放大,满脸不可置信,而语声肃肃:“他说的,当真?”
雨停了,最后一点扰人心神的动静消失,在双目对视间,一切都被迫坦然地暴露,叫人埋藏于骨肉里鲜血淋漓的秘辛像凸起的山丘,一览无遗。
是清一先笑了声,只是浮于表面的散漫笑意很快在对方的注视下消褪了。
“师兄,谁都可以指责我,但是......那些人都是为你而死啊。也只有我愿意花这样大的代价救活你。你凭什么责问我?”清一又瞟向对自己怒目而视的魏春羽,“凭什么有人要以为,我见到你,就会愧疚?究竟是谁欠谁。”
姚春华从他字句间理清大半,当即冷脸将清一拖行到树下,任那泥水血水浸透他满身。
末了又朝魏春羽道:“阿魏,你师叔中了邪了,我将那邪物逼出来就好了。”
至纯的内力毫无顾惜,莽撞地撕开他冒着邪气的筋脉,绞缠着被揍趴的邪物,破开腠理肌表拖浮着向外。
清一痛得面容扭曲紧缩,在定身符箓松动的一刻,他猛地角弓反张,手里抓紧了姚春华始终按在他胸口的小臂。
“师兄,哪里有什么邪物?只有我。连你也不肯认我么?”
“还是你始终觉得,一个半道收的徒弟,比我重要。师兄,你是怨我对不对,怨我伤害你的徒弟......可是他、是他害了整个师门啊!”
疼痛如此真实,眼泪也滚烫得灼人,他早已将什么幻象真假都抛诸脑后。
一团团凝聚的黑气被抽出,不甘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最终消散。
而清一的身体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支撑,陡然坍倒。
他嘴角溢出绵密血沫,阖着眼,眼皮抽动。
魏春羽看不出,被剥离了邪气的清一是否幡然醒悟悔痛了,又或者如他之前所说,从来没有邪气,都是他自己生出的念头。
姚春华问清一:“那些孩童,一个都回不来了么?”
满身血污、四肢软折的清一沉默片刻,微微仰面,天穹上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师兄,即便他们回不来,只要你能回来,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姚春华的剑抵紧了他的脖子,血珠自破口的袋子倾泄滚出:“你自出生,便与我一同修习、生活、左右相伴,我不信你不懂,要是靠这样丧尽天良的法子活着,我宁肯死去,宁肯永无轮回也不。我不信你不懂的,秋实。”
“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你知道!”血沫呛进嗓子眼,他剧烈咳嗽起来,脖颈上一时顾不得避开利刃,险些被切断脖子,他红着眼,死死盯着姚春华,“要不是他——要不是你这好徒弟说出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叫你知道!我们还能安宁和美地,接着生活下去......”
一滴沉重的液体打落到清一面颊,中断了他的语声。
清一的眼前其实早就模糊一片,只有重重血红光影,看不清天空,也看不清师兄的眉眼。
但他听得到师兄急促紊乱的喘息——当真是被自己气得狠了。
清一陡然开口:“他们的怨气跟着我,我死了,他们自然就能转生。”
这话来的突然,和前边他坚定不移、巧言诡辩的样子截然不同。说出来,就是自寻死路的坦白。但他失焦的眼中,又存着孤注一掷的心思,仿佛还看不清情义与正义在姚春华心中的分量。
在黑雾离开他的一刻,他躁狂烦乱的脑海里,突然被挖出了一大片空白。不像清醒,像惊醒,陡然看清身后悬崖那样的惊醒。
于是他平静地松了口。
于是意料之中,他看着姚春华举起那把自己亲手铸造的玄铁剑,捅过他破烂的胸口。
他听到魏春羽惊慌的喊声——“师父!不要——”
姚春华垂着眼睛,风刮起他的衣角,而他的身躯坚定、岿然不动。
“阿魏,无事的,如他所说,我只是一个幻象。出不了幻境,也没有反噬。”
他早已死了,也没有反噬的机会。
魏春羽白着脸,手微微发颤,用干净的内衬一点点擦干净姚春华的手。
然后在吹起枯脆瘪叶的秋风里,抱住了师父温暖的身躯。
先被杀死的清一已经被幻境消解得面目全非,而打破过往的人,体温也在一点点流失。
“师父,我很想你、想你和善渊善时他们。”
可惜来不及。
“我还没有见到他们呢。”
连那两份礼物都没来得及送。
“师父。”
“其实我......我一直很害怕。我后来去打北秦了,杀了很多人,也救了很多人,做了副将、校尉,但我还是很害怕。我宁肯永远没有走出大青观。”
报仇的路,像是一条后仰就会粉身碎骨的天梯,比无相宗的玉石万阶还吓人。他多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每天最大的困扰就是怎么解自己的蛊、管自己的功课,而不是背负上一整个宗门的沉重的血海深仇,在永远只有熹微的黑暗里,负刀扛风前行。
他宁可永远和师父他们在一起,歹人来,就抵死相抗,哪怕最后尸骨堆叠一处。
姚春华轻轻揩过他眼下,温声劝他:“哭什么?活着就是最好。”
“师父一直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但哪怕没有那些功名功绩......只要你开心,师父也很高兴。”
“你小师叔,还和你在一处吗?”
魏春羽靠在师父肩颈上,使劲点了点头。
“你小师叔的身体怎么样啦?”
“找到法子,已经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魏春羽怀中的身躯像流水那样一点点消融塌下,他逐渐收拢双臂,到最后一刻时泪水决堤,他哽咽大喊:“师父!”
“你不是幻象对不对!你是真的在......”
他最开始怎么就没想起,“上穷碧落”中,没有神魂的壳子是没有体温的。
怎么就没意识到,这幻境不知为何卷入了姚春华的一缕神识。
但姚春华自始至终都没有向他说明。
师父怕自己再告别时悲恸过度。而他只怨自己没能早一刻发现真相,好好的安心地同师父再多说上几句话,无所谓那几句话是哭着还是笑着说,他心里的痛苦与遗憾都会短上几分。
然而。
然而。
命运让他与期许失之交臂。
风刮过他空荡荡的怀抱,他心里也漏了个窟窿。
“师父。”
一阵震颤自世界边缘传来,轰隆马蹄渐近,一切都在崩坍。
到最后,只剩那串落在魏春羽手里的莲花纹青玉串珠。
眼前的世界融进混沌。
他的灵魂也漂浮其中。
不知穿过多久虚无,一股大力将他拽回阵外身体。
醒时情形狼狈,并不好受。
虽则不是他杀死了清一,但他终归是阵眼的缔造人,还是受了些冲击。
只是远比想得轻。
他的口鼻喉间充斥着血腥沫子,头像个烂熟崩裂的大瓜那样痛。
睁眼时,那个由模糊到清晰的身影,朝他俯身,摸了摸他额头:“还有哪里难受?”
长久不开口的嗓音嘶哑嘲哳:“裴......玉铮,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眼前人衣衫皱软,满面惫容,那张向来丰神俊秀的面孔上,竟冒出了青黑胡茬。
裴怀玉紧了紧牙:“我把清一杀了。”
魏春羽懵了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