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先前魏春羽同阿星说了要外出,并不是寻常游玩,而是同裴怀玉一道去寻那吴化有与姚秋实。因着那逐迹蛊又有了动静,二人一路上不曾迷茫停留。
只是在见到那二人以前,竟还偶遇了意想不到的故人。
“那是——郎盛光,和了远?”
在两边灰瓦房夹出的深长小巷里,抬眼望去,头顶成排的灯笼晃荡,人流拥挤来往。偶有想驻足的人会停在凹进去的店铺口。
而在那“宁嘉酥酪”的门匾下,站着开合双唇的蓝衫和尚,与神情怔忪、捧着个酥酪的姑娘,赫然就是了远与郎盛光。
裴怀玉左手挂着份桂花冰汤圆,右手提着份焦香的牛肉煎角子,甚至右手小指上还勾着袋糖炒栗子,此刻正侧转身体,方便魏春羽从中拣栗子。
听到那两个人名,裴怀玉平望过去一眼,收回目光轻声笑了笑:“是。板栗刚出炉,烫,小心着点。”
这话说得晚了,那两扁栗子已与魏春羽的口舌齿牙打斗过一番,正被他囫囵嚼碎吞下:“嘶,果然好烫。不过玉铮,你知道他二人其中隐情吗?”
对上裴怀玉垂敛的目光,他哼哼道:“无论如何,我也成了百姓津津乐道的冤大头丈夫,还不许我问问内情吗?”
裴怀玉将板栗袋子敞得更开些,纸袋将他的指尖也染上温热:“了远赤子之心,不会那样做。”
魏春羽“哦”了声,引他去看那搲了一勺酥酪悬在了远下颌的郎盛光:“那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咯?”
裴怀玉才张口,就被抵进了一块软糯的栗子,那截指头出来时还捏了捏他鼓鼓的腮帮子。
——“了远不吃,你吃。也别叫我这个小人连着猜错两次别人的心思。”
裴怀玉“嗯”了声,咽下去嘴里还是甜的:“还有剪角子,口腻了尝尝别的味的。”
魏春羽愣了愣:“你点菜呢?”
“嗯?不是......我是说你自己——”话说一半,魏春羽已用帕巾包着递到他嘴边,裴怀玉猝不及防对上了那张热的微微发红的面孔,他才发现魏春羽的右边眉骨有一道白凸的旧伤,他是校尉、是副将了,但还用这样亮得烫人、干净欢喜的目光看着自己。
裴怀玉嘴里的话突然卡了壳,莫名其妙地吃下了一个个投喂。
只是食物不知怎么滚到心口,叫他无端发闷发热起来。
他耳边突然幻听了残魂的声音——“噢,又栽了。”
魏春羽偏偏还要逗他,定定盯他一眼,煞有介事地下了定论:“可爱。”
“胡说八道什么。”自觉威严冷肃的裴怀玉愣了,将那滚圆的冰汤圆提盒塞到他怀里,不料却被那人顺势裹紧了手,一同提着那食盒。
“我想过很多回这样的日子,”魏春羽勉力收住点狂盛的笑意,微微仰面沐浴在金光里,连发丝都透出难掩的愉快,“‘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同你一道。如今终于能畅快地讲给你听了。”
应景的和风里,裴怀玉感受着自手背传来的微微汗湿的温热,很缓慢地阖眼又睁开。
的确是,太美好了。叫他生出了要融化的错觉。
......
寻迹蛊的方位不曾变动,他们找了三天,就找到了吴化有和清一落脚的地方。
魏春羽眼底晦暗不明:“怎么他们又在一起?他们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裴怀玉冲他稍稍摇头,手指指了指刚被翻过身来的吴化有。
只见先前那精神俊拔的青年,已被消磨、萎靡成个面如金纸的病患,他双目双唇紧闭,牙关里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声。
“这是被谁伤的?”魏春羽大着胆子伸手扒开了他的衣领,将那半遮半掩的青紫伤处暴露出来,随即惊讶失声道,“清一?”
裴怀玉“嗯”了声:“内讧了。”
“为什么?分赃不匀?我还以为他们关系好得很呢。”
裴怀玉道:“他不一定和育婴堂有关。我们找他是为了紫微洞秘宝的事。”
“喔,姚秋实和他走得那样近,我就不信丁点儿风声都没漏给他。而且——”魏春羽跃跃欲试地把剑拔出来,在他脖子上比划,“他找人追杀我们,不如先把他喀了?”
裴怀玉说:“还要问他事情,那紫微洞......”
“别问!”
他话没说完,就被魏春羽打断了:“别问了,我不关心。”
“吴化有不会是最后面的人。一个无门无派从杂耍班出来的人,哪来那样多的银钱去雇好几波高手抓我们?”裴怀玉低头将吴化有的衣襟拢起,“要是再有人来杀我们,岂不是要死得不明不白?”
魏春羽忍不住抓紧了他动作的那只手腕,看他时牙紧眉紧:“是你关心,是不是?”
又想找契机,作崛起的地基。
“若是那秘宝中你意了,你又要不择手段取来用,又要走老路,是不是?”
裴怀玉面色也算不上好,只是还压着脾气同他道:“你偏要在这里同我吵吗?”
魏春羽磨了磨牙,冷哼一声,与他转回了屋外。
不多时,抓了药材使了缩地术的姚秋实,就打开院门回来了,他朝使了匿形术的裴魏二人这处盯了会儿,在二人屏着息头皮发麻之时,朝他们平静走来。
然后,和魏春羽小心挪开的衣角擦身而过,蹲下身掐了支秾丽的紫红花朵,花枝沾染在他指间,泥土成点挂在他衣角,他并不在意,只朝里走去。
房门开阖,那朵花被别在床上人湿凉的发间,指尖的花露濡湿他的面颊,将药丸推进他唇中。
那人不咽,就被姚秋实一手捂着后颈拉起,另一手将那下颌抵紧抬高,动作粗暴熟练,药丸很快滚下。甚至那片沉寂的胸膛中也崩出连串声低气怯的咳嗽。
“毒药?”吴化有吃力地撑着身体,缓慢地吐字问他。
“对。”
“你毒死我,就放过他们。”
清一轻嗬了声,抽手拍在他面颊上,瞧着无力反抗的人应啪啪声眨眼:“我不放过他们,也能毒死你。你现在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么?”
吴化有嘴唇一颤,不愿再与他拉扯,闭上了眼:“那请你,要杀要剐,快些吧。”
清一却掐紧了他的面颊,用劲到连骨头都酸痛不已,才说:“当初你和承平殿下搭上线,用的还不都是我的法子?那时,你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说我是救命恩人,是我从吴玉瀣那虎口夺食般把你救下了——你的命早是我的了,现在倒还胡言乱语、胡搅蛮缠起来了不成?”
吴化有说:“我去给你找,找新的孩子,你放了班子里的人。”
清一眯眼后仰,像是才看清他模样:“你又在这里装什么好人?你给吴玉瀣做了多少阴私事儿,多到他要将你除之而后快,难道还要我告诉你听吗?随便来些人喊你声‘哥哥’,你还真当自己是寻常人家心慈手软的清白长兄了?”
“嗬,就是你害的他们呀,是你招来的我!”
吴化有偏过头去,只把那些状似癫狂的疯言疯语当耳旁风,锲而不舍地重复:“班里的孩子,现在在哪儿?”
清一手指一绕,指了指地下:“喏。”
动作轻蔑,甚至面上带笑。
吴化有脸色一白,瞠目结舌:“你!他们也喊你一声‘哥哥’......”
清一“噢”了声:“反正他们已经回不来了,你还要为了他们和我吵吗?承平殿下那里,你还需要我吧?”
吴化有脸朝里沉默很久,再开口时声音除却缺水的微哑,已经如常:“吴玉瀣那里,我也不会食言。”
匿形中的魏春羽在听到“班子里的人”时,脑子就嗡地一声,理智被燃尽了:“他,把人都杀了?”
一整个和他朝夕相处的班子,要糖吃的、话又多又吵、看见他摔伤了会偷偷送药油的小童......
裴怀玉还在专注听着,只顾得上嗯地回他。
然而耳边喘息急促,他心生不妙,转头已见到那人盛怒之下抓住了剑柄。
“你干什么?”裴怀玉将刚露了头的剑按回去,厉声问他。
“我、我要杀了他!给所有冤魂报仇!我不要等他说出些东西来了,我也不稀罕,我只要他的命!”
蠢货。
裴怀玉被他莽撞的怒气噎了噎,一口气没上来:“匿形术只能隐去身形和半步内的声音,你拔剑、挥剑,甚至于靠近的呼吸、气流,都会被察觉。你觉得自己杀过人了有力气了,成了个凡夫俗子中的莽夫壮士了,就能打败邓芙的亲传弟子吗?”
魏春羽被剑柄压得红白一片的手颓然松开了:“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他抬起头,用那双出血的眼睛自下而上盯着他:“也是你说的,你会和我一起,杀了他。”
“下策,便如你刚才所做,拼一分运气,和他殊死搏斗,看能否侥幸杀了他。”
“中策,也是最稳妥的法子,让他们内斗。”
魏春羽等了等,没有下文:“那上策呢?”
“祭阵必然要尸身在场,动些手脚,用姚师兄的身体作......”
“绝无可能!”魏春羽听得气极,恨声打断他。
裴怀玉说:“那好。只是若取中策,恐怕吴化有又不顶用。要想些法子。”
魏春羽哀愤的神色缓缓淡去,被新生的想法牵得扯了扯嘴角:“还有一个办法。”
“上穷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