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玉,你早就发现了我的心思,恐怕你在说这些话前,就肯定了我会原谅你,然后投入你的怀抱。但是——凭什么?”魏春羽仰头,不管那白光刺得人眼疼,“你知道的,玉铮——你曾是我,你理应知道的,我的情谊或许没有那样重,但也绝没有廉价到可以被当作一件筹码,由你胜券在握地丢在桌上。”
“你洋洋得意地,无论是问我要命,还是要别的,情谊、原谅、理解,都是这样不疾不徐的温和的语气,但真的,很像是要挟。”
裴怀玉的手还环着他的腰身,说话间二人都能感到彼此的身体震颤,但话语却把他们隔得那样远,裴怀玉心底陡然生出些近似惶惑的迷茫来,仿佛他不说些什么,怀里的人就会离他越来越远。
魏春羽捂着他手腕的手渐渐收紧了,在那腕上按出了白印,终于掰开了。
他终于转过身,直视着裴怀玉的眼睛:“我这次救你,是因为我还想留住你,不是因为想帮你留住你这条命。没有下次了,下次我就是真哭了,哭着也要将你杀了。”
“好。”裴怀玉温声应他。
“在那以前,能把汤宅里的事重做一回么?”
“你——”
魏春羽还维持着冷淡的神色,闻言先是不解,等反应过来已经避之不及。
“阿魏,”那人将手指插进他发根,“对不住。”
“......”
于是风来,扑簌簌的白色小花落在他们头顶,被动作掩进乌密的发中。
哪怕不长久,这一刻他们也亲密依偎,于相爱无异。
......
魏府的前一任主人喜好水景,廊桥水榭格外多。
路径迂长曲回,过去魏春羽觉得麻烦阴幽,如今却是正好。
裴怀玉任由他拉着手腕,一点点描摹起那条寻迹蛊的血线,从远端及近,从深处及浅。再往上,作怪的手与血线一同隐没袖中。那根手指点画得轻浮又仔细,像条居心不轨的蛇游过。
末了不安分的人还要抱着他那条手臂,苦恼道:“看来被你种蛊那人命不久矣,连滋养蛊虫的气血都没有了......现在没事情干了,真是无聊!”
但他游移在裴怀玉面上的目光分明兴致盎然。
裴怀玉将另一只手插进魏春羽柔软的发从,轻轻揉了揉:“要不要,去给吴玉瀣找些不痛快?”
魏春羽不耐地挥了挥手,从鼻子里出气:“在没找到法子将他一掌拍死之前,我见到他,不恶心死自己就不错了。”
“阿魏,要不要听听我的法子?”
然而他还未及托盘而出,身后便响起道怯生生的小童问声——“徐哥哥,哪个是大人呀?”
魏春羽松弛的肩膀一僵,黑着脸转过头,只见徐常青抱着个五六岁的女童,站在回廊转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番犹豫后,竟在对面二人不善的目光中,把小童放到地上,拱了个手就想跑:“大人,裴公子,这是育婴堂里侥幸逃脱的小童,被云规藏在房几青大嫂房文氏那,我按大人吩咐去取书画时,房文氏说这也是云规所托,叫我一并带了回来。”
带回来?带给谁养?
魏春羽面色有一丝龟裂,裴怀玉甚至感到他整个人抖了下:“给我?”
随即他嘴角抽了抽:“扔给秦烛吧,他最擅养孩子。”
徐常青为难道:“我就是从阁主那抱过来的......他说您大约缺个孩子。”
缺、个、孩、子?
难道他堂堂一个校尉,是没事情做了么?
魏春羽冷笑一声:“你不应该来找我,应该尽快去找郎中看看你的耳朵,或者他的脑子!”
那女童被他吓得朝阿青身后一躲。
阿青急忙道:“不是不是,大人,阁主的意思是这孩子认得些涉案的人,您或许用得上。”
裴怀玉温声道:“阿魏,既然是秦叔的意思,不如先留下,将她安置在近些的院子,如何?”
交错的袖摆下,魏春羽反握住了裴怀玉的手,微微朝后靠:“你们都说到这份上了,就先这样办吧。只是一切结束后,把人送回去——随你送给秦烛还是什么房文氏,都随便。我没空养孩子。”
徐常青松了口气,先告了辞。
那小女孩见魏春羽“收下”了自己,绞着衣角的手停了,只松松握着,仰面强作镇定地问道:“大人,徐哥哥说你们有事要问我,是云规和房几青他们的事么?”
魏春羽没有说“是”或“不是”,反而问:“你叫什么?”
“蓝庭光。蓝色的蓝,‘人散众嚣绝,庭光星斗垂’的庭光。”
“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是云规。但他是个坏人,大人。”
魏春羽没有接话,反而慢吞吞蹲下来,和蓝庭光齐平:“除了云规和蓝庭光,你还认得谁?”
“我在育婴堂长大,半个月前,云规把我送去了房夫人那,所以育婴堂和房家的人,我都认识一些。”
凑在她面前的年轻大人略眯了眯眼,目光犀利雪亮:“那你认识,姚秋实吗?”
蓝庭光一抖,仿佛那个名字是一把利刃,此刻正往她头顶劈来。
于是随口一问的魏大人,眼睁睁看着这小童眼皮一颤,掉下两滚泪珠来。
哭、哭了?
被他吓哭的?
魏春羽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头两侧苦恼跳动之时,眼睛一晃,连看那小童都似带了圈蓝色的光边,他使劲闭了闭眼,那晕眩的光圈才消失了。随即他又转头去瞧裴怀玉的神情,仿佛想从中找些能推翻眼前事实的东西来。
裴怀玉拍了拍他的背,做了“我来”的口型。
随即魏春羽便看到,裴怀玉带那小童到了五六步开外,也蹲下同她说了些什么,那小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过人的耳力将那孩童的抽噎送到魏春羽耳中——
“有十二个孩子,被打晕了放血,然后那个人......那个人用他们的血在地上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
“我、我是去那里找云规的,没想到会看见......”
“对,那些孩子都死了,被姚秋实头朝下埋在土里。”
裴怀玉轻声细语地问:“为什么要朝下?”
“朝上会来复仇,朝下就出不来了、永远闷在土里。”
魏春羽紧了紧后槽牙,忍不住靠近几步,声音里透出几分厉色:“你是怎么知道,那人就是姚秋实的?”
蓝庭光微微朝后一缩,伸手轻轻捏住了裴怀玉的袖子,很快又回神似的放开:“大人,我、我......是后来有人进来找他,喊出的名字。”
“找他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长相。”蓝庭光想了想,补充道,“但那人是有孩子的,他们吵架时,姚秋实说:‘我又不会动你的孩子’。”
魏春羽唤人来带走蓝庭光,那孩子居然还学着侍从,行了个像模像样的礼。
裴怀玉看得出他心情差极,毕竟师叔恨自己可以是一时想不开,但戕害他人,就真的是十恶不赦了。虽然之前在撞破暗箱搬运时已有了猜测,但亲耳听见,又是另一回事。
“玉铮。”
“在。”
“我有那么吓人么?”
“是她胆子小。”
魏春羽沉默,将目光掷去蓝庭光消失的长廊拐角:“你信她的话么?”
裴怀玉说:“我也不愿信。”
片刻安静后,魏春羽干笑了声:“没想到,又是乔天妒的阵,一个宗门,三个人都走上歧途啊。”
裴怀玉问他:“你打算怎么办——要是能找到姚秋实。”
“师父一定很想他的师弟,而且这些日子又被他闹得不得安宁。玉铮,”魏春羽征询似的看向他,“我们送他下去赎罪,如何?”
裴怀玉轻轻拢住他的指尖。
“好。”
随即往上,错进他指根,握紧他整个手。
“他已经不是清一了。”
“是姚秋实暴戾恣睢,他不配顶着大青观的名头活着。我们杀了他。”
......
对魏春羽来说,将一个小童养在身边,并没有预想的麻烦。
尤其是蓝庭光这样话少、懂事的孩子。
知道魏春羽不喜欢自己频繁露面,就总是闷在自己的小院里,蹲在潮湿的青苔横生的角落,看天看地。
她几乎叫人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仿佛只是府中一处静止的草木。除却那每隔几日,出现在魏春羽案上的精雕细琢的石刻。从地上的青蛙,到书上的促织,甚至天上的蝴蝶飞鸟......应有尽有。
阿星瞧着他家大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那只石鸟的长翅,随即手掌一收,将竹鸟塞进抽匣,倏然开口:“阿星,那......小光最近都在做什么?”
又不记得名字了。
“大人,蓝庭光还是那样,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刻石头和发呆,我和阿青都担心小孩是不是给之前的事儿吓出病来了,但问了房文氏那里的人,说是她自被育婴堂捡回去便是如此。”
魏春羽道:“不爱说话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啊,但那么小一张白白的面孔,怯生生地瞧着你,又不说话,看着怪可怜的......”
魏春羽睨他一眼:“哦?不如回头你问问她乐不乐意,认你做干爹。”
阿星吓得往后跳了半步:“别啊大人,我还小呢。”
魏春羽“唔”了声:“我看你操的心比我这个太尉还多——我和裴公子,接下来几日大概不在府中,你看好她,叫秦叔找个教书先生,别让小孩子闲出毛病来。”
阿星应下了,想了想又道:“大人,她给您送这些东西,未必就是无聊,或许是喜欢您、想亲近您呢。”
“阿星。”
“嗯?”
“我过去在魏府,小厮非要我捡回一条恶犬时,也是这么说的。还没到魏府门口,它就咬了我一大口。”
阿星讪讪道:“大人,这狗和人......”
魏春羽敲了敲笔杆打断他,显然不想再听他长篇大论:“你去看看裴公子起来没有,若是起来了就喊他来找我。”
阿星应了,走出去关门前又迟疑道:“大人,您与裴公子交好是不错,只是最近外头有人嘴碎,说大人和裴公子关系不正——”他硬着头皮在魏春羽警告的目光下说完了,“大人还是当心,不要叫人误会、落人口舌为好。”
魏春羽“嗬”了声,寒声吓他:“你知道为什么我以前的小厮流星,已经不在了吗?”
“大、大人......”
“再多一句话,我就送你去找他。”
阿星连告罪都不敢,弯着腰退出去了,他同等在外头的阿青说:“我觉着还是你说话大人爱听,我每次都要挨骂。”
阿青“嗯”了声:“大人今日心情不好?那我改日再让大人补我酒钱。”
“什么酒钱?你们还背着我喝酒?”
徐常青还来不及说话,就见阿星伤心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