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么,魏校尉的老婆跟人跑啦!”
“魏校尉?哪个魏校尉?”
“自然是骑大马回京时,穿着红色甲胄、头发绑得高高的那个......嗳呀,就是最俊的那个!‘后来时’书斋不是还卖他的小像吗?就那个!”
“哦噢,原来是郎隽山的郎婿啊。那么精神的样貌,又是个官儿,他婆娘咋还跑了?”
“是啊,那奸夫究竟有什么能耐?”
“嘘嘘嘘!你们凑近来——我侄子在魏府做花匠,可知道些内情!话说那奸夫居然是个秃头和尚,听说模样也不多俊,只会讲经,结果在府里、当着那校尉的面儿,就和人家老婆阴差阳错看对眼儿了......”
“那校尉不得气死啊?”
“可不是,听说魏校尉告了好长的假,放了话,说要查遍所有进出大业城的秃头呢......”
“......”
在传言中与秃驴不共戴天的魏校尉,正抱着个秃头小童、神色莫测地与黏牙的樱桃煎较劲儿。
他字斟句酌地见过了郎隽山,处理好了郎盛光的事儿——这对翁婿互相宽慰表歉,又敲定口径道郎盛光是去寺庙祈福小住,免得人言可畏、场面难看。
好不容易给这事儿收了尾,魏春羽面上挤出的哀伤在告辞转身那刻就掉光了。
他两肩一塌,赶远了阿星阿青,把自己丢进热闹的街市里放空。
不料却碰到了杂耍班的黑葫芦,他惊喜地抓住魏春羽的袖子,把细碎的糖渍抹了他一手。
魏春羽挟起小童的腋下,将他举高了又放下,惜字如金地评价道:“胖了。”
黑葫芦将嘴里剩的糖咬碎了,睁大眼点了点头:“泥面孔,你走了以后由师兄回来了,带我们吃了好多好东西!不光是我,大家都旁了!小白都胖了一圈,把顶他的老师傅都压得闪了腰!”
“都吃了什么?”
黑葫芦乐得“嘿嘿”傻笑,手臂一挥直直指向扛着甜食筐子卖的老伯。
老伯眼睛一亮,立刻挤过人群凑上来:“公子,给孩子买串樱桃煎吃吧!可甜了!樱桃都自家种的!”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大的小的各捧着份樱桃煎把牙黏住的缘由。
黑葫芦一天破例吃着了两回甜食,笑得瞧不见眼,他口齿不清地说:“泥面口,泥周于笑啦!”
魏春羽好不容易把嘴里的糖团咽下去七七八八,捏住了黑葫芦的腮帮子问他:“师傅呢?你怎么自己在这儿?”
黑葫芦指了指嘴巴,摇摇头,又妄图像刚才头一回被问那样糊弄过去。
然而下一刻,他眼睛微微睁大了,挣扎着下了魏春羽的怀抱,朝后一藏,叫魏春羽遮住了他自己。
“怎么了?”魏春羽还提着两袋樱桃煎,奇怪地转身问他。
黑葫芦皱着眉毛没理他,用力擦了擦自己的嘴巴,然后战战兢兢地朝魏春羽身后的人探出半边脑袋来——“由、由师兄,姚哥哥......”
魏春羽僵硬地转过身,那被黑葫芦喊出名字的两个人正隔着街道盯着这块儿。
那两人的装束一黑一白,一眼就叫人觉着他们手上缺了哭丧棒和索命钩。
黑葫芦才想叫魏春羽把樱桃煎藏起来,一抬头却发现刚才挡在自己身前的人不见了。他迷茫一刻,随即就被走近的黑白二人挨个抱了一遍。
“小葫芦怎么乱跑,被人抓走了吃了可怎么了得?”
“刚才和你说话的人瞧着眼熟,小葫芦告诉哥哥,那是谁呀?”
黑葫芦一张口,就被由师兄捏住了嘴巴——“又吃了甜食?这回我可不会帮你瞒着老师傅,眼睁睁看着你掉光牙成了个豁嘴巴!”
要吐出的话顿了顿,被喉咙里的哭腔冲垮了:“不要呜嗬儿!不要、老师傅、知道......”
......
魏春羽游鱼似的钻进了人潮,连连挤过好几个人,挨了好些白眼,才确信身后原处的人看不着自己了。
他现在完全没法面对清一,尤其是想到清一和要抓他的吴化有在一块儿,心里又惊又怒膈应得难受。想到赵欢说的“秘宝”一事,他很难克制自己去怀疑,是不是清一同吴化有说了什么,叫他认定秘宝在自己手中。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为什么?
他同门的爱捣鼓吃食的、爱卜算的小师叔,为何抛弃他们朝夕相处的情谊,反倒将剑刃朝向他?
他在一件事上碰了壁,干脆先转向旁处。
长街攘攘,拥挤的人潮蒸得人闷热,抬头又是焦灼的日头,魏春羽不由朝阴凉处走去。
正巧见到大理寺正的人在蹲守初遇“老鸦”与云规的院子。
那人认得他,朝他抱拳道:“魏大人。”
魏春羽奇怪:“怎么就你一个人在?”
那人犹疑片刻,记起大理寺正提起的,眼前人是最早发现异动的,才开口道:“他们从今天早上,就往里搬了不少箱子,看着还很重,我觉着他们形迹可疑,便叫与我一道的人回去禀告大人。”
魏春羽把指头比在唇中,“嘘”了声,半晌冲满面疑惑的人问:“你听到了吗?”
“什么?”
魏春羽眉头一紧,用气音道:“孩子。”
“来不及了,你去找大理寺卿请搜查令,我先进去。”
那人愣了愣:“搜查令的由头要说是什么?”
“拘禁朝廷命官。”
“这、这......欺瞒长官的罪责在下担不起。”
魏春羽自耳上摘下一枚刻了小字的红玉耳充,捏着那人的手放至其上:“你路过此处,隐隐听见院内有人呼救,又在直通院外的狗洞旁捡到了这枚耳充。记清了吗?”
“是,大人您千万小心。”
魏春羽见人走远,捏了捏自己空空如也的耳垂,没有东西吊着反而生出痒意、隐隐发胀。
院外是条小巷,人不多。
魏春羽朝来时的方向喊了句“阿星”。
没人理。
他又抬高音量喊了声,引得路过的老伯奇怪地盯了他两眼。
终于身后传来落地声,猫着身的阿青从房檐跳下——“大人,今日下半天又是我。”
见这少年臭着脸,魏春羽不由多问一句:“阿星呢?”
“给了我钱,叫我替他,一个顶俩一会。”
“你刚才在房顶看到什么没有?”
“没有看。非礼勿视。”
“那你趴在那做甚么?”
阿青面无表情地顶着一块被晒红的皮肤道:“晒太阳,长高。”
“......”
魏春羽自力更生地爬上了院外的树,目光刚一落到院内的两个人身上,就定住了。他鼻腔中出了口短气,微微摇了摇头。
阿青看着他形迹可疑的主子,主子正拍了拍被树皴剐蹭的外袍,认真地打量他:“你武功怎么样?要是有几个孩子要你偷偷从院子里偷出来,能办到吗?”
“我没偷过孩子。大人,能直接抢吗?”
“......你大概抢不过。”
魏春羽叹了半声,朝他摊手:“身上有酒吗?”
“有。”
“拿给我。”
阿青眼睁睁看着那半壶自己省着喝的竹叶青,被他的好主子都浇在了衣袍各处,等主子暴殄天物的举动停止,那被晃荡着的酒壶发出轻而脆的晃荡声,令人心碎。
魏春羽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顺手把最后一口灌入口中:“唷,多谢!”
加时加点的替值,本就没拿多少钱,还赔进去半壶竹叶青,一合计白干半天。
阿青深吸了口气,像是劝好了自己:“你去罢,大人!”
被说得好像要上路但确实也差不多的魏春羽:“......”
“记好了,一会儿我开始唱曲儿你就爬狗洞进去。”
“大人,我能不能从上面过?”
“不能,他们会抓到你。”
阿青怪道:“里面到底有谁?”
“一个搞法术的。”
“当年怒河一战,对面装神弄鬼,您不是扛着把偃月刀一点儿没怕么?”
“闭嘴,来不及了。狗洞,记住了?”
屈辱点头的阿青拴紧了自己的牛皮酒壶,睁大眼看着他明彻清醒的主子酝酿了一下,脚步蹒跚,眯着眼把自己软塌塌地撞到门上,嘴里还含糊喊着:“云兄!是我呀,我来找你讨药材了——”
里头动静一顿,有人低声道“叫他走”,然而门还是打开了,被门拱到地上的魏春羽烂泥似的瘫软着,冲人笑时酒气冲天。
云规目光垂下,悲喜难辨地看着他,最后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挎在肩背上架了进去。
魏春羽一巴掌糊在云规薄白面皮上,登时浮现出个红印:“云兄?你院中刚才好吵,只有你一个么?”
房内隐隐传来砍剁的声音,魏春羽语声一顿,顾自挣开云规的手,撒泼道:“我不要坐石凳,要睡床!睡云兄的大床!”
云规紧了紧牙没有再拦,接踵跟上他,待那酒鬼一边高歌一边撞开门,终于被门内人打晕时,云规才冷脸拦了:“他是我的熟识,喝多了才撞到这来。而且,他是个透过对筵席有意口风的朝廷命官。”
那人冷哼一声,摸上魏春羽的胳膊与腿,一一使劲脱了臼,那醉鬼咽了一半痛呼,只剩闷哼和满头的汗如浆腻。
“老鸦”的声音又响起——“不要让他坏事。”
那双刚刚叫他手足脱臼的手,此刻正将厚实的布条绕过他的眼睛、卡进他的牙间。
但分明,那双手也偷偷给下山的他塞过热烘烘的糕点干粮,也拂过他心境不稳时汗湿的额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