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魏春羽捡回来的马夫,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面颊红扑扑的,悄悄同魏春羽说:“刚刚二楼有个姑娘开了窗,长得可真好看,不知道是不是郎府的小姐呢!”
魏春羽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阿星,前几日你才夸那糖铺姑娘是仙子似的模样,还给人送了几回物什。是我记错了不成?”
阿星卖乖地笑了笑,不期从风掀起的帘子里看到了车里的人,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副......副将,那里头有人!”
秦烛瞥了阿星一眼,有些嫌弃似的。
阿星挨了一记眼刀,委屈地缩了缩脖子:“我就说,这赶的车怎么重了不少,还以为是我中饭没吃饱......”
魏春羽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阿星的肩背,却听秦烛冷不丁开口道:“忘了说,流星如今在暗阁做事。他伶俐些。”
阿星听出言外之意,忐忑紧张地将眼睛朝魏春羽瞪成杏子,幸而魏春羽只是愉快地笑道:“阿星也很好。流星在暗阁里这么些年,也多谢秦叔照拂了。时间不早了,含玉先上去了。”
缀着长穗的帘子飘飘悠悠又落下,秦烛将手盖在眼睛上,外头的光悄悄探进来,覆在他瘦削的下颌,那声极轻的“好大的胃口”也消散开了。
而不明情况的濯濯自他衣襟伸出毛茸茸的脑袋,迟疑着纡尊降贵似的蹭了蹭秦烛的面颊......
聚福楼统共三层,过了饭点,人并不多,一楼散客零碎,还不如来回的伙计多。上了二楼,都是雅间,魏春羽被领着去了最里头那间。
雅间门口斜斜歪着几支槐花,很长,像揽客人的长手臂。魏春羽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推门,抬眼,温和问好:“郎小姐,在下魏春羽,幸会。”
那郎盛光就坐在窗边,慢半拍地应道:“啊,也问你好。”
这郎小姐,同魏春羽先前想的很是不同。不是规矩谨慎的深闺少女,也不是风风火火的将门虎女,她身上一股懒散气,但身上还穿着打马球的服装,窄袖长衫、玉带红靴,叫人不由好奇她策马时生动的模样。
郎盛光邀魏春羽上座吃饭,炯炯目光落在吃食上,蓦地生出无限热情来,她轻快地介绍着一道道招牌,显然对吃食比人更上心。而她身后的婢女,穿着规矩的襦裙,眼珠滴溜溜地将魏春羽与阿星都滚熟了,藏不住的好奇。
魏春羽眼神专注,耐心聆听,夹了菜尝了,郎盛光便要问上一句:“是何味道?”
魏春羽垂眼思索片刻,道:“这蟹粉狮子头,蟹粉口感明显,但味道不重,不会腥气但也不出挑,吃起来像是炸酥了的肉丸子。”
郎盛光有些失望地“嗳”了声。
“小姐何不自己试试?”魏春羽作了个“请”的动作,那婢女便麻利地布好了菜。
郎盛光面露犹豫,还是尝了:“是挺酥的。”
魏春羽见她没有变回疲乏的模样,松了口气,话也不由多了起来:“其实肉圆最好吃的做法是加荸荠,先煎炸,再红烧闷煮,最是脆爽清新,一点儿不腻。”
郎盛光微微笑起来,谢他:“真希望以后还有和魏副将吃饭的机会。”
“吃饭嘛,机会多的是。”二人将桌上菜都尝了遍,魏春羽才想起来“相看”一事似的,提起话头问,“平时小姐爱打马球?”
郎盛光也搁了箸,离了吃食,她眉眼笑意略收:“不常去,我白日一般在演武场。”
“小姐使刀,还是使枪?”
“都会,但不如赤手空拳得多。你改日要来看看么?”
“您邀我,我总是要来的。”魏春羽指节叩击着自己的髀骨,笑答她,“小姐让我想到一位故人,一开始我也以为他不能打,后来才发现他是深藏不露。”
“哦?那位故友可在军中?”
魏春羽将头摇了一摇:“不在了。”
日光又偏一寸,郎盛光先告了辞。
魏春羽送她,也不忘将遗下的饭食打荷了,结账时还同阿星耳语:“这郎小姐,可是你下马时说的关窗的貌美姑娘?”
阿星险些接不稳饭食:“不......当然不是。”他可担不起调笑未来主母的罪。
魏春羽“哦”了声,似是信了,却又杀个回马枪:“那刚才你眼珠子都快冻住了,看人家作甚?”
阿星硬着头皮道:“是、是郎小姐身后的姑娘......”
魏春羽见他急得满头冒汗,破功笑道:“行了行了,没想逼你。”
登上马车,摇晃使秦烛惊醒过来,他见是魏春羽,握剑的力道微微松懈:“走罢?”
魏春羽也道:“走罢。你这......手边的酒,是哪儿来的?”
“有人叫卖,把我吵醒了。”总不能白醒一趟吧?
濯濯和秦烛同时轻点了回脑袋,注视着魏春羽,叫他忍不住带起些笑意:“秦叔难得回来,我们今天不聊别的,就喝酒,可好?”
当夜,酒热过又凉。
魏春羽昏乏几晃,眼前的秦烛就不知去哪了,他颠了颠剩下的酒,记不清“上穷碧落”中的酒有没有现在手里的香了。
他朝那孤零零的月亮傻乎乎地笑了:“洲君,玉铮,与我同酌!”
或许是真的醉了,他耳边响起洲君的琴铮之声,走近了,才从大敞的门外,看见孱姝。
是了,他也是会弹琴的。
世间会弹琴的人竟如此之多。
孱姝指尖一顿,琴音一滑,曲调不稳了,他也不能再装作没发现来人。
“没事,我只是路过,你......弹得很好听。”
孱姝挑了下琴弦,侧头笑道:“原来我还能给你带来别的用处。”
魏春羽踏入两步,踩得脚下叶子喀喀作响。
“夜深露重,冻得我手冷,我不弹了。要是大人愿意,我给大人点香沏茶吧。”
孱姝的屋子就是来时的布置,桌、床、坐榻,只有一把琴是多余的。
魏春羽喝了孱姝的茶,是很幽长的苦香。
他搁下茶盏说:“原本后半夜,要回去睡觉的。这下彻底睡不着了。只是能喝到这样味道的茶,也不算吃亏。”
孱姝唇角翘了一翘:“没想到,大人会看得上这样的粗茶。”
“哦?”杯盏在魏春羽掌中转了一圈,“我从军前,喝的大多是酒,那时也未必辨得出好坏,只把价高的出名的当作珍品。”
“但现在变了,大抵自己喜欢的,才是最好的。”
他身上穿着洗旧的青色衣袍,低头端详时,又记起落拓观中自己因衣袍而自羞,只觉恍如隔世。
人在经历大变时,往往注意不到自己身上的改变,发现它们往往是在经年日久后的某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从前判若两人,无论留恋与否,有多好奇其间的变化,都不能回去了。
孱姝说:“大人这样通透英勇的人,如何叫人不佩服。”
魏春羽转眼横他:“不必奉承我,我也不会苛待你。”
“那大人会放我走吗?”
魏春羽模仿他句中停顿、句尾上挑:“那你会守口如瓶,在被刀抵着脖子时,也不说见过我的事吗?”
这不是会不会,而是魏春羽信不信的事。
“我信大人,不会让姝有那一日的。”他微微摇头之际,油灯打亮了他的耳后——那里到后颈,有一道褐色的长疤,像一把寒光刺眼的柳叶刀。
孱姝察觉那道视线的长久停留:“姝还知晓许多宫中秘闻,相信大人会好奇的。”
人与人的相遇很无趣,人就像一个麻袋,抖落着翻过来,说个没完、说个干净,然后就变得贫瘠,再没有什么东西可拿出来的了。孱姝不想做那样急功近利的麻袋,他想,他要吊魏春羽一吊,让他觉得黑洞洞的麻袋里并非早已空无一物。
独立的几个琴音后,勾拨的手指又汇集起幽长、幽长的曲调。
在夜幕浓得让人不安以前,孱姝听见那人说:“我的确,不是卸磨杀驴之人。你往后就是府中的乐师了。”
孱姝也终于情真意切地笑起来:“听闻大人与郎大小姐好事将近,到时我也学几首喜庆的曲子,弹给大人和夫人听。”
魏春羽微微一怔:“夫人?”
他在及冠前,也曾想过自己的夫人会是怎样的。
也许是晴乐,她总是遇人不淑,每回都要拉着他往负心汉家门口扔爆竹。不过后来知道了她是天火阁的人,用不着自己救风尘。
也许是某个不幸的大家闺秀,但在某日终于发现他这草包的好,温温柔柔地同他说话、唱歌、出游。
都很好。
可后来他被裴怀玉几句话骗上了一条流亡之路,再没有想过祸害谁家姑娘。
沧海桑田,波折到如今,自己竟也成了世人眼中可托付的良人。
他不由低低笑起来,摇着头往外走,走出院门后,他扶着一棵树笑得逐渐更大声起来,喘息过急的间隙,恍觉喉间又呛进了风沙。
大约他醉得的确过分了,或是太累太累了。
他同十九岁倚在书上小憩的魏春羽重合了,就这样盖着一身月光沉沉睡去。
......
有时魏春羽真的觉得自己殚精竭虑了。
一头是与朗将军府的亲事,一头是乱麻似的孪生皇子之事,此外还得为裴怀玉的病操心。
幸而武功郎与校尉的职务并不繁忙,否则他真的要苦生出满头白发了。
每日里,他思索筹谋得巅顶锐痛,身体未如何活动,也酸楚疼痛不堪,恨不能时时倒头以地为榻。他想,大约比起战场上身体劳累伤痛得思维卡壳,也不遑多让。
他如今只是个七品武功郎,兼任个闲职校尉,想要往上爬,最唾手可得的方式就是接下郎隽山递来的橄榄枝。
而事关仓松年的孪生皇子一事,布局起来太复杂也太危险,他将这件事考虑在内完全是因为上一世,这是一条裴怀玉走成功了的路。但是如今他看不清皇权中心的漩涡,一步踏错,就是引火烧身。
而且他站得太低,身边可用之人也少,只有善巫蛊之术的柳巫与嫪春厌、随时可以离开的秦烛和其背后的暗阁,以及寥寥几个平庸的忠仆。
过去他想和杀死仓松年的冷情君王一刀两断,但如今想要借势报复有功名在身的吴玉瀣时,又不由去复刻裴怀玉走的路。他也私下里找过名叫郑常慧、徐常青的人,但最终无果。大约因为裴怀玉不是因为三两贤才辅佐而成功的,贤才都择良木而栖,而如今的魏春羽还没有充分展现出自己的良处。
宿醉后深思忧虑的感觉并不好受,魏春羽强撑着写些什么,而这时,书房里间传来低微的咳声。
静立在旁的阿星眼皮一抖:“大人?”
魏春羽笔下抖开墨团,朝他摇了摇头。
阿星便目不斜视地识相道:“那小的先下去了。”声音很轻,声怕惊扰了里间的人。
等人出去带上了门,魏春羽才把信纸放进上锁的抽屉,不紧不慢地绕到屏风后,同那昏睡了两月不止的人对视。
那人正似笑非笑地翘首问他:“一觉醒来,是变天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