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热的梦境几乎将人闷死。
在一口气憋尽的关头,魏春羽钻进了逃脱的缝隙,喘着粗气摔落到现实世界里。
但定睛一看,又是来过几趟的裴家裴怀玉的卧房。
刺进下唇的牙齿被睡醒的人松开,但那温热的血液愈加复苏了,如同要补上梦中未完泪水的后半段。
魏春羽扶着滚烫的额头,神思恍惚之际,却被一皮下异物顶得锐痛。
——竟是那蛊虫。
他这时穿过来,倒替裴怀玉受了锥心之苦了。
只是不知自己的身体是否也被他占了去。
又或者......他现在就在身边幽幽盯着自己。
“怎么又疼醒了?”一个青年男子在他耳边问道,声音里还带着困倦的嘶哑。
魏春羽惊恐得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当下用被褥裹好了自己的腹背,厉声诘问:“谁?谁在装神弄鬼?”
那声音显著地迟疑了一下:“鬼?我倒也的确是。从前教你不要把那些邪门玩意儿往身上种,你偏不听——看,现在疯了吧?”
“你......在我身体里?”
那男人微恼:“哼,你弄清楚,到底是谁的身体——”
话至半截,在他嘴里转了个弯:“等等,这个魂魄气息......你不是陛下?你把陛下弄哪去了?你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魏春羽还未答,却听那男人跳脚道:“可怜的大含玉唷!好不容易神魂松散地回到人世间,又没复位,又没和那小含玉相认,和人好好抱一抱亲一亲,如今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上了身——”
那拖长的哭腔吵得魏春羽头皮发紧。
“天杀的!你到底是个什么精怪鬼神唷!但凡你有点良心,就从我们俩身上下去!我给你找别的好身体!小兄弟,你听我说,这具身体就是个破布袋子,里头全是垃圾和病,活不过这个冬天的唷——”
昏暗的烛光在厚重的帘帐上晃出一团光晕,映出黑夜影影绰绰的本体。
轻柔软滑的被褥被魏春羽揉乱了抓在指间,他脑子里被吵得很乱:“我不是鬼怪,我是活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的这,但你怎么知道‘含玉’这个名字?从来只有我的母亲会这么叫我。”
那声音听了他的诘问,却诡异地停住了。
随即弱弱道:“你的含玉,是哪个含玉......魏春羽的那个含玉么?”
“你果然认得我!”魏春羽没好气道,旋即心念迟滞地转动,“等等,你刚刚是还说了......一体双魂么?平日里和我说话的是另一个魂魄,是也不是?”
那声音含糊“唔”了声,预感到自己闯了祸似的,装死去了。
魏春羽一只手伸入上衣内袋,拔出只短匕来,在那个声音紧张的呼吸下,抵住了自己的脖颈:“我要问了。你答不答?”
“祖宗!”那声音尖叫一声,“你问!你快问!尽情问!快快快把刀从我身上移开啊——”
魏春羽从他的声嘶力竭中品出几分莫名的喜感,不合时宜地撇了下嘴,又及时按住了:“你是谁,另一个魂魄又是谁?”
那声音先是慢吞吞“唔”了声,旋即却被魏春羽按紧两分的刀刃唬得结巴了,“停、停停!我是裴玉铮,真正的裴玉铮!”
刀尖往回送了些,显出肌肤上的红痕,如同雪地里的两瓣红梅。
“那他——那个陛下,又是谁?”
“是、是我献舍招来的孤魂野鬼。”
“还不说实话!我听到你也叫他‘含玉’了。我换个问法,另一个世界的他为什么要来找我?”
那声音嘟囔道:“要不你还是一刀捅死这具身体罢!反正我要是说了,等他回来也得弄死我!伸头是一刀,嗐!缩头也是一棒槌,死得还更难看......”
魏春羽被他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无畏精神无耻得愣住了,手里口里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却听此时第三道声音破开耳边空气——“魏春羽?你怎在此!回去罢。”
“你......回来了?”乍然见面,魏春羽一时竟也找不到合适的称呼,言语间显出几分干巴巴的紧张来。
“回去。在姚春华那好好听他的话——我很快来见你。”
待吐出的最后一字落地,一阵风徒然升起,载着魏春羽的魂体出去了,而在脱离身体的前一刻,不知何时沉寂下去的蛊虫霎时拱起了身子,经脉被啃噬的痹痛猛然袭击了他。
但也就是很短暂的一刺之后,他便彻底脱离了身体。
......
在魏春羽扫香灰时,那把硬毛小刷子在原处刮拉了十五六下,眼见他要把桌皮都刮下一层来的架势,姚春华斜眼道:“小友,怎么了?”
那把“恋旧”的小刷子一顿,听得那有气无力的回话声:“您也没有五六十,怎么还喊我小友?您放心,善渊善时都招了。”
“小孩子不经诈啊......”姚春华那股子老气横秋的语气乍然一收,他略扁了扁嘴,笑意还是没憋住,“说吧,善人,你想什么呢?”
魏善人深吸了一口香灰的气味,他总觉得这同雨后淤泥中草木茎的腥湿有些相像,谈不上刺激,但都像一道破开人鼻腔的冷空气。
“有个人说要来找我,您能不能给我卜一卦。”
“卜什么?”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姚春华微微摇头,点了点没情理完的香台:“不能。”
嘿,不能卜还问他卜什么?
在魏春羽耸拉着肩膀转过去搓桌子时,姚春华乐颠颠道:“我说不能,其实是因为不用卜。你看,你知道他要来,但你没走也没躲,就在这等着。可不就是你想见他么?”
“不,”魏春羽真诚道,“我是为了您留下的,您救了我,就是再生父母,是我爹。”
姚春华被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勾起了一丝诡异的舐犊之情,他微微抖了下:“别,你要是真想留下,就喊我声师父吧。”
见魏春羽当机立断就要喊他,姚春华又哭笑不得道:“嗳,别急——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学什么,我再看受不受得起你这声师父。”
要学什么?
奇门遁甲?长生不死?还是拳脚,或是刀剑棍棒?以及其他闻所未闻的内家功法?
在洒扫外院的善渊善时耳朵尖,听到了大殿里的师徒言论,兴奋地抱着扫帚包抄了他们——“魏善人,你要做我们师兄了么?”
那少年公子语音上扬地“嗯”了声,问:“不知道长都给善渊和善时教些什么?”
姚春华微微垂眼,但也没遮住堪称慈祥的笑意:“她们很好,无须特别教些什么,想学什么了问我一声,我就给她们开个头。你呢?你有想学的么?”
他还在思忖,那衣袖便被善渊扯了扯:“善人可以和我一起学做饭,不用师父,我都可以教善人!”
另一头的善时用力点头,试图教善渊的话更可信,又同善渊一起瞪大眼巴巴地望着他。
魏春羽心下一软:“我学什么都可以的。”
“没有特别好奇的?”
他沉吟片刻,咧嘴时牵扯到嘴唇的小裂口,他微微一怔:“姚道长......您知道蛊虫吗?”
姚春华抬眉瞧他:“要不说我们有缘呢,我有个师弟,很爱捣鼓这些虫子——他自己身上就种过几种。只是他行踪不定,遇不遇得见都凭缘分。而我——说来惭愧——懂得还没有书上多呢。”
往自己身上种蛊虫?
在心里埋藏良久的念头回转几遭,还是被从胸膛挤了出来:“不知那位道长叫什么名字”
话抛出来了,但却没有得到即时的回复,魏春羽被姚春华似笑非笑地打量一通:“你认识?”
一句话问得魏春羽耳红面涨:“您还没说是谁,我自然不认识。”
姚春华上扬地“哦”了声:“那玉真这个道号,你认得吗?”
“不曾听闻。”
“那也不要紧,师弟还有个俗名,叫裴怀玉。”
原来,邓芙真的是他师父。
见魏春羽微微错愕的神情,姚春华笑得面容的凛冽之气一消,成了只眯眼老狐狸:“前日里你问我有没有旁的师门兄弟,也是想问他吧?”
魏春羽面上浮起些被戳穿的燥热:“是......”
“说起来,我也有大半年没见过他了——那时还没有善渊善时呢。”
“您难道就不觉得,我和裴......”“师叔”两个字如鲠在喉,不上不下,魏春羽面色扭曲地憋出下文,“和他——长得很像吗?”
一旁蔫哒哒听了半天的善渊善时终于插上话了:“魏师弟,你不知道,师父他不记得人脸的,都是靠衣物颜色看人。”
姚春华大方地“唔”了声,奇道:“你们当真很像么?有多像?”
有多像?
他似乎从没有细细看过裴怀玉的面孔。
除却第一次在敬远寺碰见。
可是连那一面他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总是轻飘飘的如同鸟羽掠过水面般,瞥过自己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同他说:“魏春羽,是你啊。”
而后同他招招手,“到我这里来。”
魏春羽听见自己干笑了声:“很多人都觉得他是我哥哥。但我们一点都不像。”
魏春羽从不会语焉不详,像逗弄一只蠢物那样戏弄别人。谎话连篇,难辨真假。
窝藏着太多事情,连另一个自己都不愿相信。
心里烦躁,微垂的眼角却被姚春华暖融融的指腹刮了下:“这里又不高兴了......师弟和你拌嘴了?”
魏春羽听出他语气里对裴怀玉的维护,抬眼定定看他,不自知地带了几分隐晦的迁怒似的怨气:“道长,你救我的时候觉着我惨不?当时我就和他在一起,他给我扔下了。”
姚道长瞠目结舌,压根没想到自家师弟和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徒弟,结下了大梁子。
他声带出走似的徒然张着嘴,良久才短暂而迷茫地“啊”了声:“玉真师弟不是这样的人,想来其中有些误会。那日我去紫薇洞,还是他传信于我,说有异动。他抛下你,或许......是他那时自顾不暇了。”
“当真?”
善渊善时插嘴道:“当真!师叔是好人!”
是时,一只肥嘟嘟的肥鸽子啄响了殿门,那短促的“笃笃”两声倒真像人来敲门了,它熟门熟路跃过比鸟头高的门槛,然后一路连蹦带跳,把那沾灰的鸟头一下就撞在魏春羽的脚踝上。
姚春华“咦”了声,一把托起了那只鸽子,解下了它脚上的字卷——那上头落着个孤零零的“归”字。
魏春羽见他盯着小纸条发呆,就伸手去盘那只毛硬得扎手的信鸽,随口问道:“怎么了道长?”
却听姚春华干笑两声:“你之前说有人要来找你,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