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日里持节有度的端方公子,在猝然发病时,竟也面色迷乱痴狂,如雪山崩坍。
病中人冷汗涔涔,双唇开阖,时而失声。
魏春羽被他的异状吓得一时失声,纵自己手腕也被箍得生疼,回过神也尽力安抚着他:“没人在吵,你只是又病了......玉铮、玉铮——我还带着你给我的小药丸,吃了就没事了,你松开我我拿给你——”
裴怀玉的眼前全是血色,其实看不到什么东西。他模模糊糊听到魏春羽的声音,手上的力道松了些。
“你什么都不知道......”神思混沌,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连串成线的泪滴,自眼尾坠溢而下,打落在纠缠的手腕上,成了几点灼热。
魏春羽顺着他发问:“我不知道什么?”
裴怀玉血色尽失,一个“你”字尚未成声,那蛊虫一拱,他气息又紊乱起来,疼痛好似嵌入他骨血的大网,一呼吸就牵动每一寸血肉,预备着要将他绞杀。
良久,他呼吸微缓,似得平息。但未及魏春羽松口气,就见裴怀玉陡然急咳数声,鼻唇共溢出几线鲜血来!
“药......呢?”
裴怀玉皱眉屏起口气,突然恍然般伸手去扯自己的衣襟。
半晌一无所获时,他终于记起来,阿杏带来的药本就比平日里少。
那药出自裴荣风之手,叫做“蝎伏”,原是叫他身上旧毒延缓排出、积久殒命的,本不是什么良善的东西。但却阴差阳错地能麻痹后来的同生蛊,不至于让裴怀玉痛死在蛊虫真正发挥作用之前。
魏春羽却是不知,急忙将自己补益解毒的小瓷瓶拔开,递给他:“玉铮,在这里。”
裴怀玉粗粗一瞟,便摇头道:“不是。”
捂唇间肩颈巨颤,又是一片血色糊住口鼻。
裴怀玉踉跄推开他,直出了船舱跑去近水的船尾,在那簇火烧到心上前,“噗通”埋面扑了水里。
夜晚江面看似平静,一入其中才知暗潮汹涌。
冰冷辛辣的江水灌入口鼻,裴怀玉还混沌之时,手臂被人勉力捉住了。
似乎有人痛骂了他一句“疯子”,而后人声纷杂,抛蓬索的,咋呼拉人的......
终于在一片黑暗后,裴怀玉眼前白光乍现,湿重的鬼魂随着他被拽离水面而消散。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撑船的少年听见脚步,回身同他问早:“公子,你昨夜落了水,江头风大,还是不要吹风的好,不然又该头疼了。”
裴怀玉道了句“多谢”,又问道:“与我一同的公子呢?”
仓松年想了一回:“您去我的舱格里瞧瞧——我早晨起来碰见他,他坐在船尾撩水呢,我问他怎么不回舱里睡,他说他睡相不好怕打搅到您。其实啊,想来是昨您失足落了水,吓到他了,没缓过劲儿来呢。话说全乎了——其实也不止是他,我同阿姊也吓得够呛,好容易才给您全须全尾拖上来。公子啊,说起来,我同阿姊在江上快十年了,还是头一次遇见没喝酒就自己栽进水里去的......”
裴怀玉抿唇,又与他谢过一回,才抬脚寻魏春羽去了。
而早早醒来摇船的仓松年同他姐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天边飞来的厚重云层,将那阳光遮了又放开,江上也晴一阵阴一阵。
“要落雨了。”微微带着鱼腥味的空气侵入仓允年的鼻腔,她站在船尾,顾自呢喃。
仓松年耳朵尖,他抬头略看了眼天色:“还能再过几里呢,阿姊放心,正午前雨不会下。下了我们就靠岸,虽则这小船不经吹,但我可小心着呢。”
“阿爹将你教得很好,我自是放心的。只是近日我总是心慌,阿年——我们送完船上的两位公子,便去庙里拜上一拜,你说好不好?”
仓松年宽慰地笑道:“自然好,都听阿姊的。正巧也为阿爹烧去些纸钱,好教他在下头也买个好鱼竿。我还记着呢,我小时候折坏了他不少竿子,他又心疼竿子又心疼我,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这些你都记得牢呢。阿爹的嘱咐你也要记着,不要再去把那双玉当了,听着没,咱们摇船也能赚钱,不差那笔银子。往后说不定,你还要靠它找回生父生母呢?”
“我不卖就是了,但我不会找什么生父生母的,我要和姐姐一起生活一辈子......”
姐弟二人依偎着相语,渐渐那声音低下去,融进了迸溅的江水中......
却说那同生蛊发作,不只有痛,还有记忆的断片。
梦境湿重,困了魏春羽一个人很多年。
耳边隐隐有舱门开阖与江水晃荡声传来,听不真切。
眼前是裴怀玉汗涔涔的面孔,那人强忍着周身抽搐的阵痛,翻身将自己给桎梏住了。在他震惊的目光中,裴怀玉捂住了他的惊呼,另一只手则去扒他衣服里的暗袋。
“你的药、呢?”裴怀玉的大脑被搅得一团乱麻,勉力撑着问出一句,全然忘了唯一能回答他的人被捂死了嘴。
冷津津的江水混着汗水,沿着裴怀玉垂落的发丝滴在魏春羽脖颈处,冰得他一哆嗦。
魏春羽被扒拉得衣襟散乱,他被捂得几近窒息,甫一挣扎,身上的人就愈加使劲地按着他。于是他干脆不动了,脑子里那道声音却炸开百八十遍——“裴怀玉疯了?他这疯病还好不好得了了?他还能带着自己找到母亲的坟吗?要不他一脚把裴怀玉踹翻自己跑路吧?太能折腾人了也......”
而当裴怀玉冰凉的手直接贴在他皮肉上时,羞恼“哄”地一下把他紊乱的思绪炸了。他抽动被压实的手臂,勉力去推犯病的人。
或许是动静大了些,木门被敲响了。
魏春羽一下僵住了,所有的念头都静了,只剩下一个格外强烈——千万不能让人进来。
——“魏公子,里面没事吧?落水的人可不好照顾,要是有什么状况,还是让我和阿姊进来看看吧?我们在江上这么些年,或许能帮上忙。”
是放心不下的仓松年。
好熟悉的话。仿佛发生过一遭似的。
魏春羽隐约感到些许不祥,但又没能捉住那一丝滑溜溜的念头。他听到自己强压着气息的颤抖,把人打发走了——
“没事没事,我不当心磕到桌角了,你们快去睡吧。”
但裴怀玉就没那么顾及,他痛得像身体里有一场暴乱。
蛊虫执着地拱动,他隐约感到有一股混乱的力量牵引着疼痛,于是他当下果决得过分地,一口咬在了那股力量上。
唇齿间的血腥味平息了愤怒的蛊虫,冲撞的气血也随之安顿下来。
有一股苦味的血,并不像药材那样会苦得刮去一层舌苔,它每每苦到将要难以忍受,便透出几分甘淡来。
谁的血?
裴怀玉自迷迷瞪瞪中挣扎出来,牙还磕在那段绷紧的脖颈上。
是魏春羽——暴乱的源头,那个震颤悲鸣的灵魂,贡献出了他的血肉,让那狂躁的蛊虫安静了下来。
同生蛊所系,一方魂体不安,引动蛊虫作乱,需要未植入蛊虫的另一方的血液补养。
魏春羽脖颈上被他啃破了,血迹和涎液把原本洁净的那处搞得一片狼藉。而伤口的主人还不知道作恶者已经脱力昏睡过去,只消他一推便能挣脱。
他担心再招仓松年招来,看到荒唐的情境——裴怀玉疯了一样啃他的脖子,于是自己只能压抑着闷哼,憋屈地任他宰割。
腥湿的江水,连同滚烫的血液,一同将他二人笼罩其中。
分明只是一个发狂的病人,咬了自己一口。分明是件骇人的事,但在白惨惨的月光落在那张与他肖似的面孔上,照清那点交错隐秘的泪痕时,在屈辱与苦痛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东西挣扎着破了土。
在那人称得上狼狈不堪的时候,魏春羽却记起见他第一面——娟丽春光映在他面孔上,一片荡漾春色中,唯他眉中神色清明坚定,他朝自己颔首:“某姓裴,名怀玉,字玉铮。魏公子,幸会。”
果然是......君子端方如怀中抱玉,姿容俊美如经切磋琢磨。
彼时也未曾想见,君子也有如此狼狈模样,彷如是一角天穹撕裂,漏出供他撞见的秘辛。
而那一丝半点的新奇,似乎就要撑不起魏春羽因长久停留而积重的目光。
因疼痛怔忪片刻的大脑同这个不寻常的黑夜接上了轨,能觉察一切或称荒唐的悄然滋生的念想。
身旁那人面孔苍白紧绷、鬓角汗湿着,埋首在他侧颈,他们的头发纠缠在一处,像两片相撞的水草。
一种古怪的隐秘的犯了禁忌的感觉,在震惊和羞恼之后,淹没了魏春羽,叫他不禁受了寒似的发起抖来。
......
梦如潮水褪去,醒时眼角温热残湿。
才使劲眨了眼,拨开迷蒙,便撞见那张梦中的面孔生生杵在眼前,惊得魏春羽折腕退却:“你!”
“你好了么?”魏春羽强撑起笑脸问他。
“昨夜落水后我便不知事了,还是多亏阿魏你照顾,我已无碍了。听摇船的小公子说,我那时......吓到你们了,某内心实感愧欠。”
“好了就好,”见他不记得后头的事,魏春羽心里一松,他也将声音粉饰得十分通情达理,“生病这事裴兄也控制不了,我们都理解。不过说起昨日,还是船家那对姐弟搭了手,我才能将你拉上来,回头我们得多谢谢人家,多出些路费。”
裴怀玉应了声“是极”:“阿魏放心,既然应承了你,我一定撑着将你带去石室,不会抛下你。”
魏春羽轻轻摇头:“我只是忧心玉铮身体。不知,玉铮这虫子可有彻底些的治法?总是靠丹药压制也不是个事儿啊。”
“你喂了我丹药?”
魏春羽摆手道:“玉铮不必谢我,那本也是你给我的东西。”
裴怀玉:“......”他就说怎么昨晚的狂病来势汹汹,原是魏春羽将那长养精气的东西喂与了自己,叫原本不再叨扰蛊虫的内里又蓬勃混乱起来,引得那杀不死的蛊虫挣扎愤怒不止。
他噎了噎,换了个话头:“你昨日在我发病前,哭得那样可怜,究竟梦见你母亲如何了?”
魏春羽坦言道:“无需如何,只是见一面就足够了......玉铮,我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