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潮水之上,自落拓山那头,一叶扁舟悠悠飘过来。
仓松年就在舟尾,随着水波轻轻送肩,后推,再送肩......虬劲的臂肌在单衣下显出鼓鼓囊囊的形状。
这一切的动作都不必过脑,他生来就是个船夫,也和这片江水有不解之缘。养父常说:“这条江水护着阿年哩。”因为他就是在一只小木筏上,顺着江流递到养父面前的。
那时他被裹在沾了血泥的锦缎中,昏了过去还在抽噎,像一只可怜得要断气的小奶猫。养父伸手将他抱了起来,但身体还未直起,便定住了。
——襁褓中的婴孩是麻烦,也是危险。而他只是一个平常甚至贫穷的船夫。
婴孩被放了回去,但天堪堪昏沉下来时,那个举止怯懦的老船夫去而复返,见他还在那处,匆忙的脚步才放缓了。
婴孩此时已经醒了,或许是哭累了,又饿得没力气,小脸苍白,只顾用一双澄澄的眼睛盯着他瞧。
“你还在这里,那老夫就当是天意了。”老船夫的心安定下来,心中泄出一声叹息,那双宽阔的臂膀将他拥紧了,再也没放开。
粼粼的春光慷慨地洒在每寸波纹与人的肌肤上,船杆将仓松年的思绪摆得很远很远。
直到那欢快的渔歌将他唤回。
仓松年一抬头,便看见那歌唱的少女梳理着发丝,唇齿间重复的音调在江上飘得很远,仿佛永远不会间断似的。
船舱里的两个客人相互搀扶着钻了出来,将些小巧的银瓜子赏给了少女。
客人约莫是一对兄弟,哥哥身形更清瘦些,如瀑的长发随意散落,掩不住那张夺人心魄的面容,只是神色冷淡,笑时也清清冷冷的,不大好亲近。
而弟弟明显更亲近人些,面容较之兄长少了分沉静,耳上坠着一只镶了玉扣的长穗,多了分少年的蓬勃与灵动之感。
二人同着广袖白衣,风将那衣袍吹得出尘悦目,仿佛春光落在那二人身上都添了几分柔情。
收了赏钱的少女眯起眼睛,笑得更加灿烂,不知说了什么,那对兄弟都回头看向他。
仓松年疑惑抬头,辨认出少女口中“弟弟”的音节。他迟疑地朝客人笑了笑,权当是招呼。
“前头都是难走的路,二位客人要去紫微山,怎么不换条好走的路去?”少女指着另一头盘曲险峻的山路,疑惑道。
“有多不好走?”魏春羽眉间不由染上几抹忧色。
“大概得......”少女思考了一会,确定道,“反正比绕开走还慢。”
魏春羽当下便“啊”了声,却听身边人道了句:“慢点儿好。”
裴怀玉像是想到了什么人,唇角拟出一个清浅的笑来:“从前有人和我说,慢点反而能遇见更多人。要是脚程太快,再回头时,便要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少女难得见到他笑,心下不由更放松,打趣道:“是个姑娘和公子说的吧?”
姑娘?呃,莫不是他“嫂嫂”?
魏春羽好奇的目光像长了脚似的,慢慢爬上裴怀玉的面庞。
却只见那人略略摇头,玉白的手指一动,又不作声地去盘那串珠了。
......
月至中天,虫鸣和鱼跃声灌入人耳。
船很小,舱内客房一共两间。白日里唱歌的姑娘住小间,魏春羽和裴怀玉也同住大间,而那年轻的船夫干脆幕天而眠。
说是大间,其实也不过就一张硬床,一只小桌。
魏春羽攥着脖颈上的圆玉——那玉已经被他捂热了,通身是银白的,在夜里闪着粼粼的细碎的光。
在母亲病死前一晚,她咳得让人头皮发紧,魏春羽想偷偷当掉玉瓣,去请郎中来。那时他们已经很穷,风月楼几个好心的姑娘也不再管他们,任由他们在那条暗巷、在绝望的泥潭里作无力的挣扎。但即便如此,母亲也不许他当掉平安玉,母亲用一种哀伤得令人心碎的眼神看着他:“含玉......小含玉——这比娘的生命还重要,不要丢了。”
他当时被震住了,心里更是发酸,他想告诉母亲:最重要的是母亲,他没有平安玉也能活得很好。
“母亲......”魏春羽翻了个身,呢喃出声。
裴怀玉侧头看离自己极近的人——他眼睛闭得死死的,但长睫不安地颤抖,一滴泪从眼角迟滞地落下,划出一道濡湿的痕迹。
还是个孩子。
一个十九岁了但还被蒙在鼓里的蠢得出奇的......自己。
灼烫的泪水沾湿了裴怀玉的手,他疑惑似的盯着自己覆在魏春羽面上的手。
哭吧。
在往后那样多的苦厄前,在丑陋的真相被挖出前,还是能哭得尽的。
痛快哭吧。他对十九岁的自己说。
魏春羽的眼尾很红,像一抹刺眼的艳色攀在脸上。
裴怀玉是有点讨厌那份软弱的,但他隐隐察觉还有点别的东西,让他看不惯那抹红色。他的指节无意识地揩过指下柔软的肌肤。
魇住的人不安地皱了皱眉,裴怀玉呼吸一顿,若无其事地拿开了手。
他不知道,魏春羽被悲苦得有些空洞的情感摄住了心脏,连呼吸都艰难得像个被挤压的风箱。
手里还是那快平安玉,但很凉,魏春羽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那上面全是血迹,准确来说,是他浑身都在淌血。而后他被身体弹了出去,那个“魏春羽”重复着将平安玉朝石壁上砸的动作,每挥动一次,手臂上就有伤口崩裂,浓郁的血腥气呛得人犯恶心。
“停下!”他急急开口,但那人看不到。
他只能看着那人痛得打颤,偏偏还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像只被伤害狠了的动物。
“骗子。”那人终于脱力,缓缓地转头看向魏春羽。
魏春羽被骂得一抖,差点以为他能看到自己。
但那人只是微微摇着头,将那平安玉远远抛了出去。他已经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大口大口的鲜血自他口中涌出,然后是鼻孔、眼角,那些含糊的音节已经被伤人的东西砍得稀碎。
魏春羽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同那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对视,那个人的眼神,全是强烈的不甘、恨意,那股疯劲像是也冲进了魏春羽的灵魂,他几乎感到整个人要被那股感情撕裂。
他眼前被泪蒙住了,伸手要去擦,却一下从梦境里跌落出来——
一睁眼就对上了身边人专注得令人心里发毛的目光。
昏沉的大脑散去几分迷雾,他调动着精神张嘴喊他,声音微哑:“玉铮......”
月光下裴怀玉的面色更显苍白,他装作被吵醒的样子:“阿魏,怎么了?”
开口时,他手指痉挛似的蜷了蜷,蹭过魏春羽面颊的一截指腹微微发烫,叫他有些烦恼。
他还正出着神,一时不防,竟被魏春羽扑了满怀。
“玉铮......我梦到母亲了。”
纵然魏春羽身形高瘦,但也是个十九岁的大小伙子,他带着满心彷徨和滚烫吐息的身躯就这么撞上来,教裴怀玉一个不稳磕到身后的窗棂。
裴怀玉被撞得“嘶”了声,但还是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脊背:“阿魏别怕,醒了,就知道是梦。”
幽黑的夜里,满月的光又冷又碎,人心中的不安放大了,但人与人间的界限与隔阂却在无限模糊。
心绪激荡的魏春羽,满心依赖和信任的魏春羽......
巧合的月圆,焦躁得异常的蛊虫。
命运的轨迹究竟是在被修正还是偏离,谁又知道呢。
......
那本该是个很长的融洽的拥抱,但陡然的震颤突然自一边胸膛传到另一边。
“裴玉铮?你怎么了?”
纵然魏春羽自己的精神劲头也不大好——毕竟梦中看着自己死在面前的感觉可不太好受,但他还是勉力注视着蹙着眉头一连串咳嗽的裴怀玉,试探地唤他。
痉挛的蛊虫像是受了强烈的刺激,在扭转和抻直间摆动,刺痛、窒息和失重感同时冲上裴怀玉的大脑,他推开魏春羽,刷地坐直了,撑着床沿就想吐。但猛一起身,耳鸣声涨潮似的盖过了他。
冷风从掀开的被褥里钻进去,魏春羽的噩梦被冰得彻底褪去了,他只顾得及扶住床边人瘦削的肩膀,担忧道:“可是晕船了?还是那虫子又折腾你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裴怀玉就感到那蛊虫爬过他的经脉,一点伴随着眩晕感的抽痛,迅速地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怎么会突然......
刀锋似的目光扎向他身后扶着他的人。待魏春羽忐忑地回望他时,裴怀玉垂敛眉眼。
不对。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魏春羽还不知道同生蛊——那只他自己种下的,牵连着他与魏春羽魂魄的,最终要以命换命的蛊虫,更无从动手脚。
排除外因,应当是喂养蛊虫的情感猛地蹿升了......
来不及再多思考,那蛊虫又往他心口爬去,作弄他。
裴怀玉不知从何处来了力气,挣脱了肩头魏春羽的手,而后自己蜷缩着,企图生生熬过去,只是闷哼声忍不住泄出。
他耳边突然响起嘈杂的人声——
“无耻小人,杀夫夺妻!这也是个血液肮脏的恶心东西!”
“不过是要用你的血......去换......”
“魏春羽——不要去!”
“含玉——”
鼓胀的太阳穴突突地顶着那寸皮肤,久远但熟悉的暴虐冲撞着他的身体,他好像要被劈开了。
不要吵。
“不要吵了......”血色以裂网状爬上了裴怀玉的眼睛,他一把攥住身边人的手,仿佛掌握了桎梏命运的法宝。而他脸上是魏春羽从未见过的痛苦,甚则紧皱的眉宇间还透出两分凄惶,“我分明......已经捱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