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道:“阿玛也不知道怎么办。额沃是你额娘最重要的人。他没了,我怎么跟你额娘交代?现在回科尔沁也来不及了。”
锦华头一次见多铎眼里亮晶晶的,毫不犹豫道:“阿玛,你也是额娘最重要的人!额娘是很有种的,她一定能扛过去的。”
多尼道:“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该瞒着。”几个人相互鼓着劲儿,可是见到笑盈盈的娜仁,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都没了,谁也不敢开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默了。倒是多尔博,跑过去一下子扑在娜仁怀里:“额娘,太后说我长高了,还赏我了生辰礼!”
娜仁见剩下三个恹恹的,道:“怎么跟吃了败仗一样?大过年的,谁也不许耷拉个脸!”
多尼狠狠心:“额娘,你说的,过年谁也不许耷拉个脸!”
锦华拿出上刑场的架势:“对!额娘,就算天塌下来,你也不许伤心,不许动怒!你对着长生天发誓!”
娜仁笑了:“你们闯祸啦?说吧,老实交代了,额娘从轻发落。”
多铎顾左右而言它,只是问:“你喝药了吗?”多尼附和道:“对对对,额娘你先喝药。”
三人盯着娜仁喝了药,锦华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珠子,抽抽噎噎地说:“额娘,你先顺顺气儿,不是我犯了错,也不是哥哥和阿玛。”
多铎从袖子里取出来一块印信,娜仁定睛一看,似乎是阿布的金印,她脸色一白,夺了多铎手里的印,腿一软,差点摔倒。多铎半是扶着半是抱,教娜仁坐定,才极慢极慢地说:“入冬了,阿布他身子不太好,提前递了折子,说是叫你二哥袭爵。他把东西都留给你了,在摄政王府堆着,一件没动过,改天我叫人搬回来。”
娜仁满脸的泪,知道索诺木病的不轻,要不然也不会提前安排后事,良久才哽咽道:“命都没了,要钱做什么?我要我阿布,我要我阿布活着。”娜仁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孩子在乱踢乱闹一样,头上直冒虚汗,多尔博被娜仁吓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额娘!额娘!”
乌云在外头观望,一见形势不对,端着汤药进去给娜仁灌了一碗,乌云年过半百,鬓发还是黑的,微微带着点儿花色,她眼角含泪:“格格,您不能哭了!现在动了胎气,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您教奴才怎么跟大妃和王爷交代?”
在乌云怀里,多尔博方才止住了哭,见多铎、多尼和锦华都赔着眼泪,娜仁悲极反笑道:“不哭了,像什么样子。”
多铎离娜仁最近,娜仁先抽出一张帕子递给多铎,自己方拿了帕子拭泪,又叫丫头端了好几盆水给多尼和锦华洗脸。多铎安慰娜仁道:“王爷只是生病,说不定开春儿你生了孩子,他就又好了。”
娜仁听多铎一说,又开始掉眼泪:“我真是不孝,真是不孝。”
锦华扯着娜仁的衣襟,拿着手帕给娜仁擦了擦眼泪:“额娘,我求你了!求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生下弟弟妹妹,我不能没有你。我不想当没娘的孩子。”
多铎和娜仁一时都想到了自己的额娘,锦华戳到他二人的痛处,娜仁多铎彼此相顾无言,好一会儿娜仁才擦了泪哽咽道:“好,额娘答应你。”娜仁眼睛哭肿了,到晚上只觉得心口烧得慌,哭也哭不出来,见过了二更,自己对着烛火发呆,却催着多铎去睡。
多铎把她扶到床边儿,道:“你也睡,这些日子本来就睡不好。”
娜仁平日很顺着多铎,闻言便躺下了,眯着眼脑子里全是索诺木和图雅。想着想着,她原先的伤心只化作汪汪的冰水,往心口里灌。世上的情谊并非牢不可催,饶图雅是车臣汗部的大格格,索诺木还是照样儿娶妾,只是大哥去得早,剩下几个哥哥都无能,只知道花钱却从不想着挣钱,养出蒙古王公的坏毛病和臭脾气,索诺木才格外疼她,爱惜她的精明。
后来多铎和多尔衮如日中天,巴结她的人又越来越多了。娜仁知道索诺木死前把钱都给她,是给多铎和多尔博下注,将来把他的金子融了,制成皇帝的金印,给外孙子用。娜仁心里不觉得安慰,只觉得倍感压力,这下子多尔衮当不了皇帝,岂非她真的不孝?
娜仁觉得自己想努力维持的体面和骄傲,也可笑极了,每生一个孩子,她都觉得像是从身上抽走了一部分的血,剜走了一块肉,叫她变得更虚弱。娜仁想到了大玉儿,大玉儿驯的马是多尔衮,降服不了的马是福临。
娜仁看着躺在身边的多铎,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权势。他和索诺木待她好,也真地把她吞下肚子,一点儿不剩。娜仁不知道,多铎把她当成什么?是他孩子的额娘,还是自己的额娘?看起来暴躁,只要顺着毛捋,好哄得很。她对多铎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娜仁坐到四更方才睡了,醒来见到了巳时,忙喊朵丽娅给自己梳头。朵丽娅和丫头们见娜仁神色如常,都大大松了一口气:“今天是多尔博的生日,王爷陪着孩子们吃饭呢。格格,您得给孩子和王爷露个笑脸儿,您一伤心,咱们王府都跟着丧气儿!”
娜仁无奈道:“我可没这么大本事。”
朵丽娅给娜仁挑了件轻巧的点翠,在娜仁耳边儿道:“怎么没有?谁不知道您最爱笑了,待人又和气,上上下下不敢求王爷的,都指着您过日子。要奴才说呀,您当格格的时候最受宠,当了福晋姑爷又把您捧在手心儿里头,您可不能哭丧着把自己的福气散了。”
“我的一切都是别人给的,你是说离了阿布和多铎,我活不了。”娜仁心里想,自己始终是靠着别人过活,朵丽娅却以为娜仁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喜道:“离了王爷您活不了,所以更得好好待王爷呀!这胎要再是个儿子,咱们阖府都烧高香了!就算天塌下来,您将来也是两个亲王的额娘!”
班布尔和他妻子对姑姑朵丽娅十分孝顺,忍得了朵丽娅絮絮叨叨,娜仁也耐心听着:“那就借您吉言啦!”
乌云抓着娜仁的手,道:“现在别用力,先喘口气儿,慢慢地,就跟前几回一样。”
娜仁疼得听不清话,只想着赶紧把孩子生下来。好在娜仁不紧张,孩子又小,不到半个时辰就顺顺当当地出来了。吴太医满脸汗,直夸娜仁和孩子都是好福气。娜仁见小女儿又瘦又小,等自己稍微有了些力气,忙让抱来,自己亲自给孩子喂奶。
锦华和多尼头一回陪产,两个孩子在门外听娜仁叫得撕心裂肺,吓得木木呆呆的,听到婴儿的哭声,才敢进去。丫头没来得急折床单,锦华看到上头都是血,担忧道:“这么多血。得多开点补血的药,要最好的,最贵的!”
娜仁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多铎,便问道:“你阿玛回来没?”
多尼一脸喜气:“额娘,阿玛去豪格府上颁旨去了!咱们是双喜临门,豪格他这辈子别想出来啦!满朝文武,现在谁也不敢跟咱们作对。”
锦华怕娜仁累着,把孩子接了,白了多尼一眼:“谁说的,还有皇上呐。哦哦,今天上下都有赏!我替额娘阿玛赏了!”
娜仁见锦华一本正经,嗔道:“从小到大,你连铜子儿都没摸过,还赏人呢!”
锦华回嘴道:“咱们家一向都赏银子金子,铜子儿多没面子!凡是府里的活人,不论男女老少,一人两个金锞子,乌云嬷嬷并接生的嬷嬷丫头,翻五倍!”
娜仁抬手想给锦华一个巴掌,可惜没力气:“乌立,随格格的意思办吧!你跟朵丽娅、班布尔都是十个!”
锦华得意道:“额娘,你生了妹妹,阿玛一定高兴!不过,多尼和多尔博的名字是伯伯取的,我的名字是阿玛取的,这次你给妹妹取一个名字好不好?”
娜仁心里一暖,道:“我还没想好呢,你替我想想。”
多尼插嘴道:“额娘,不许偷懒。”
多铎颁了旨,正美滋滋地策马,听得府里来报,又慌得一溜烟儿窜了回去,捞住自家看门儿的,凶神恶煞道:“福晋呢?”
“回王爷,福晋生了小格格,锦华格格正打赏呢!”
多铎狼狈地冲到内院儿,见一家人还是全全乎乎的,方才展眉:“刚处置了豪格,你差点吓死我,怎么今天发动了?还不到正日子呀。”
娜仁见多铎一副傻样儿,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多铎便把孩子抱在怀里,掂了掂说:“我记得五年前多尔博生下来,也跟老四差不多大,这孩子福大命大,肯定也能养活。起名儿了没有?”
多尼道:“额娘刚起了名儿,说叫保宁,保佑妹妹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锦华道:“那是当然!”多铎问娜仁道:“你喝药没?我喂你喝。”
娜仁说还没,多铎便把孩子们都赶去吃饭,一等孩子走了,多铎便一屁股坐到娜仁床边儿,边给娜仁掖被子边兴冲冲道:“豪格这辈子也出不了王府,跟阿敏一个样儿!”
娜仁把药喝了,多铎把药碗随手放到桌子上:“一想到今后在朝廷上看不到豪格的脸,我就痛快!豪格一倒台,我哥登基的日子就不远了!哥跟我说了,过两天叫多尔博和锦华去摄政王府上书,哥还说,至少给多尔博和锦华请个进士当先生,我说一个不够,得要四五个!”
娜仁笑道:“我原先给孩子们请先生,从来没见你这么热心过,怎么现在觉得读书好了?”
多铎拉着娜仁的手,觉得娜仁的手不如往常热了,脸色也苍白,便给娜仁暖着:“我是想让你少操心嘛。你现在得把自个儿的身子养好了,再过几年还得给多尼娶福晋呢。”
娜仁撇撇嘴:“我身子好得很,没那么娇贵。”说罢又觉得浑身疼得厉害,多铎见娜仁神色有异,恼道:“还逞强!赶紧躺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