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然依旧不解,“你父母间的暗语,楚言拿出来对着周闻竹说,为何会遭到杀身之祸?”
“刚才周林檎说了,因为你们的母亲是假的。”
玥然有点醒悟过来,但是难以置信,脑子的惯性推着她的嘴喃喃道:“周闻竹已经不是当年的周闻竹了,那谁是周闻竹……”
林停晚深出一口气,压低声音,好半天说道:
“皇后才是周闻竹。”
死一样的沉寂,连楚良月都瞪大了眼睛,一动不敢动,尽管他都听不懂。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山顶的泉水又冲破了封锁,汩汩而动,清越的声音在洞中回声格外大,一圈一圈,再也没有人去堵住泉眼。
最先打破死寂的是玥然,她脑子有些混乱,“所以你的意思是,当今皇后才叫周闻竹,是周家当年被扔进妓场的传承人,是我母亲?而回周家复仇收养周林檎甚至后面用雨华绣大放溢彩的,其实是当年的秦厘?”
这次周林檎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她:“对。”
“扬绮墟的老人说当年天子路过此地,点名要‘琴棋书画’名雅妓之首——就是秦厘。结果被周闻竹冒名顶替了,日后一错再错,结果周闻竹一跃成为了皇后。当年知情的怕是只有‘琴棋书画’四姐妹,而林倏越已故去,只有楚言还在,她走投无路听说‘周闻竹’要在织锦节给白家坐庄,便利用杜玄试图敲诈威胁。”
结果被‘周闻竹’一针刺死。
“原本我们打算就着玥老板送黎见尧出来的马车逃出白家,谁知个中竟生出如此多的变故。最大的变故就是刘慈,她毒害了我娘,让我北上偷取不知是什么的解药,却设计机关害我。若不是杜玄,我早就死了……”
杜玄垂下头,忏悔道:“周家在溪宁施粥救活了不少人,我自小就有心报答,那日我真的只是想带件拿得出手的体面礼物去拜访,竟不知成了别人的枪,若不是我,可能……”
所以他后来与刘慈对峙,绑架刘牧,甚至野人般在山中度日,都只是想忏悔当日的无知与轻信。
“与你何干?”周林檎说,“我们本就是无所谓的棋子……”
郁熠朝道:“设计陷害你的不可能是刘慈,你从泾关回来她已经死了,书与解药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林停晚沉思片刻:“所以,刘慈到底是谁的人?”
白家指使她来宴会护主,她却搅乱时局,害死黎家兄弟,带着周氏母女纵马离开。
“不是江承驰的人。至少不完全听信江承驰。”郁熠朝斩钉截铁道,“周林檎北上泾关和云江目的相同,江承驰没必要铺设两条线引人耳目。”
还有另一个人。
躲在暗处,或许从一开始,刘慈就是他派出的爪牙。
林停晚想起添芜苑中没腿的绿眼睛惨遭暴毙,当晚的刺客消失无踪……
林停晚走向杜玄,问:“你是如何知道周林檎招夫婿的?”
杜玄抬头看着林停晚的眼睛,不知他为何在这种情况下问这样的问题,还是疑惑回答:“这,周氏才女出山的消息传遍了……”
他猛然顿住,瞪大双眼。
“她好大的胆子……”
顶着皇后的名声竟如此高调,她不怕皇后来追杀她吗?
周林檎有些无力的愤然:“你的意思是,我娘是同谋?”
“我并非如此说。但是你仔细想想她所做的事情。将自己暴露在公众视野下,甚至不惜成为白家的囚徒,依靠技艺和求亲万人瞩目。最危险的反而最安全。”林停晚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灿然一笑,“要是这个法子是秦厘想出来的,那还真有点意思……阿朝,秦厘长什么样子?我真有点好奇。”
郁熠朝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半晌还是复杂地回道:“颇有江南韵色。”
“这是什么形容?”林停晚笑着反问,“照郁老板这个标准,我生于江南,也算是有江南韵色。”
郁熠朝盯住他含笑的双眸,嘴唇开合,最后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所以呢?秦厘把自己的声望提这么高,成为一个活靶子,就能躲过一劫?”玥然受不了两人眉来眼去,直问。
“皇后最害怕的是什么?”林停晚依旧含着笑,但是玥然却看出这笑并不达眼底,真是奇怪,不就打断你们谈情说爱,至于脸色突变?重色轻友的东西!
“身份暴露,往事重提。”周林檎说。
“你的意思是,秦厘要将皇后当年的出身大白于天下?那她有如此大把的时间,为何现在才开始做?而且她既然有能力散播自己出山、女儿招婿,还需要借助不为人知的神秘势力传播往事?”玥然一一反驳。
“宣扬给百姓有什么意思?从皇后上位起民间就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皇后存疑,皇帝编造的假身份根本遮掩不住,民间流传的版本不胜其数,不差这一个。”林停晚道,“纵万人流言,亦不能改变一人之志。”
外面的似乎天光现日,有光打进洞中,映照在泉眼上反射出微茫的光。玥然在一片寂静中猜想到了真相:“莫不是,她想借助背后这个人进宫?!”
但是一人之志如若变了呢?如若皇帝也觉得从一开始就是骗局呢?
杜玄在乡野徜徉了二十多年,实在想象不到面见天子,孤陋寡闻道:“这,皇帝想见就能见吗?不是最近说他身体不好,一直在修养?”
自从得知林停晚是石山行的儿子,朝中的争吵不可开交,皇帝本就不好的身体加上心虚心烦直接卧床清休。近些日子处理正事还是有关楚良月的皇储之谜。为了提防不见踪影的林停晚和羚锋军,皇宫加强戒备,层层森严,为避免人员进出,连经如鸿的乾康殿修缮都搁置下来,更别说其他可疑人等。
“大婚!”玥然突然出声,“腊月初十容樾王大婚。皇子纳妃,皇帝皇后必然会出席。”
人潮混乱,多方势力交汇,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林停晚搭上郁熠朝肩膀,“哦?那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好像一会有什么杂技表演一般。
郁熠朝被搭得身体一僵。
如果可以,玥然宁愿坐牢也不愿参加江承朗的婚事。于是她连带着林停晚一起没好气道:“去什么?咱们两个现在都是通缉犯,自投罗网的事情少干!”
林停晚不理会:“你别管,我自有方法……”
玥然想到岌岌可危的月然楼和扑朔不明的前途,月然楼是在江承朗的资助下一手建立起来的民间组织,这些年为了给容樾王搜集情报珍宝立下汗马功劳,甚至在江湖上都有了些名气。但月然楼中多为孤苦无依的女子,仅有的武员伤残失踪,若是江承朗要夺回掌控,她该如何处置……
此处无解,但是有一个问题迫在眉睫。
“时清呢?”
一滴泉水滴下,清脆之声连带着溅起的水花,在无人回应的角落里,玥然这样问道。
良久的寂静沉默……
最先打破可怕的沉静的是楚良月,他无法抑制地哭出了声。
玥然没有去哄楚良月,没有擦拭他的眼泪,甚至没有低头。
从进入周林檎家只见到楚良月开始,她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她克制住了这种微妙的不祥,硬着头皮分析着自己真真假假母亲的恩怨情仇,自己将爱未爱之人的庆典,似乎在期待着在某个神机妙算的分析推测中,有人从洞里晦暗中走出来,说:
“我这几天有重大发现……”
一如他在翎中的日常。
洞中只回想着楚良月的啜泣声,没有人说一句话,玥然却异常平静,她缓步走向杜玄。
“所以,人呢?”
明明带着笑心平气和的一句问话,杜玄却生生被吓退一步,皱着眉头结结巴巴:“他……”
“这山里有野兽你知道的……”
时清带着楚良月逃亡进入赤华山,弹尽粮绝无力回天时见到了杜玄,为了掩护楚良月离开,他被万箭穿心,当场毙命。
“不要告诉玥然我是为了护住良月……”
不要让她愧疚。
玥然声音轻的可怕,“尸体呢?”
杜玄颤抖道:“被野兽撕的四分五裂,不成形了……”
“在哪里?”
“带我去找。我要看看还剩下什么。”
“就算只剩下一根骨头,我也要带走。”
“在哪里?!”
“玥然,玥然!纪止纯!”
“这不是杜玄的错。”
“对,对,我没怪他。我没怪他……”
“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错。”玥然眼睛灼烧般滚烫,她有一段时间看不到周围,豆大的泪珠断线地流下,而自己毫无知觉,“是我的错,我的错,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我来晚了……”
“不,我来早了,若不是我收留了他……”
那么以他的机灵劲,必然能在溪宁找到一个不错的人家,无论是被收养还是做下人,都会平淡地过完一生。
可她偏偏心生怜悯,无处发泄的慈悲成了笞人的鞭子,让他勤奋习武又考取功名,潜伏不出。
她这么聪明一个人,该早早看出他的意图,明明他根本不愿意潜藏宫中,明明他也不必事事请示。可是究竟是不能还是不想?
他只是想要和她说句话……
那些被她轻描淡写的翎言中,时清反复措辞。
站在杜玄给时清建的简陋的坟前,玥然恍然觉得,自己和江承朗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为了权势和利益,不顾一切地开道,不管不顾地利用,不论来的是黑是白,美丑善恶。
而这些,是她最为痛恨的……
——
山中的夜来的更快,雾气四起,洞前火光扑朔明暗,火苗噼啪跳动。
杜玄给周林檎上完药,纠结片刻还是站起身来作势朝后山走。
“别打扰她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林停晚斜靠在山壁上,半眯着眼,有些倦色。
玥然在溪宁长大,被沿途的商人买了做下人,一路北上,到京城后便甩手将下人抛弃,一文铜钱都没留下。玥然练就了偷抢盗劫,为了谋生进了大牢。
然而玥然始终觉得,过往二十八年,最难熬的日子并不是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下牢狱被驱逐甚至被侮辱,而是生下楚良月后的那段日子。
她草率了。
她根本没有任何底气和本领养一个孩子。更不要说把他作为一颗棋子。
做了母亲却发现自己体内与生俱来的母性要求她小心翼翼,丧失了全部勾心斗角的阴谋。
这种样纠结难熬的时刻,她遇到了时清和文川。文川是个直棱的武生,做了一段时间捕快,每次捕嫌犯都不顾旁人甚至受害者死活,没两天就被踹出衙门。而时清就是他捉的嫌犯。
时清在溪宁活不下去转战来白水,吃了点剩饭就被文川诬陷要抓进牢里,至今两人依旧各执一词。
只是如今一个无法执剑,一个奔赴黄泉,再也说不清楚当年的那场误会。
玥然后悔了,“我错了吧,阿晚。”
如若当年死在牢里呢?
如若不去找江承朗呢?
她憧憬的自由,向往的平淡,原来需要这么大的代价。踩着这么多人的尸骨才能看到一个苗头吗?
为什么这么困难呢?
文川、时清,还有林停晚,他们都愿意吗?有怨言吗?
林停晚上前不动声色拍拍她的肩,憋了一天的眼泪不受控的无声流下。
“山中危险,早回。”
然而玥然并未早回,林停晚也没有催促。
林停晚揉揉眉心,垂在一边的另一只手被温暖的手掌包裹住。
“他离开时至少是安乐的。”郁熠朝这样说。
“?”林停晚不解。
“若有一日,我亦如此。”郁熠朝认真看着他一字一顿说。
林停晚透过他丰神俊朗的面容,试图窥探深不见底的漩涡。他似乎明白郁熠朝在说什么,又似乎根本不知道,莫名忐忑不安。
半晌他甩开郁熠朝的手,“我生不了孩子,你不必仁至义尽于此。”
郁熠朝:……
跟没心的人说不了一句情话。
林停晚还要转身煞有介事地提醒:“莫要在玥然面前说,时清不想让她知道。”
郁熠朝:到底是谁在说?
尽管无语,他还是跟上林停晚的脚步,前者就像后面长出眼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