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元画派,可以说是修界最为叫得上号的画派了。但是十七对于这个画派的铺子并没有太多的好印象。
那是还没抵达皇城前的事了。当时经过一座大城,里头也有归元画派铺子,且装潢要比眼下的新铺来得气派得多。
莫子占那会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牌匾,肚子里那汪坏水荡漾了起来,说道:“归元画派,技艺最高的,赏山大师,给师尊,画过像。”
十七动作一顿,没有接话。
莫子占也不需要他接话,继续兀自说道:“是一幅……墓主像。”
在临去云璃城前,莫子占几乎把所有与许听澜相关的物件都带走,要不是实在做不到,他甚至一度想着要将藏岁小筑给拆了带走。
在这个过程中,许听澜那幅墓主像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从不周城回到十方神宗后,莫子占就将其取了下来。
想着反正尸身没了,这墓也算不得数,画像套着星玄仙尊的名头,好歹也能算得上有点关系。他只要把和许听澜相关的东西都揣着,最近他哪怕被潦草地埋入乱葬岗,那也能算是和师尊同茔了。
结果现在是,“同茔”这事暂时是不用想了,莫子占现在要为“同床”而努力。
莫子占想了想,真就从包袱里把墓主像给翻了出来,张开到十七面前,抖了抖画布,满是狡猾劲地问:“怎么样?”
能怎么样?就一个威严的糟老头样。
眉毛鼻子眼睛全都是跟庙里供奉的神像一样,光是看着就让人生不起一点俗世的欲望。
见十七不太信,莫子占当即并举三指,当即起誓道:“我要是骗你,我就,天打五雷……”
“轰”字没能说出来,就被十七给封了哑穴。
莫子占瞪大了眼,着急地捞起十七的手,讨饶地写道:「我不乱说了,对不起嘛」
而后拉着人手晃了好几下,才被解了穴。
“真,没骗,你的,”莫子占笑着招呼了一个正忙活的伙计到自己跟前来,将那画像张到归元画派的弟子面前,招呼着人来鉴定。
那归元画派的弟子仔细瞧了一阵,点头道:“虽然是施法拓下的,但这确实是赏山师祖亲手所绘墓像。”
他顿了顿,又评说:“就是左眼眼下这一点,看着颇为外行……”
“不重要。”莫子占连忙打断。
他干的坏事,能不外行吗?
莫子占得了归元画派弟子的认定,又立即凑到十七跟前,仰着脑袋说:“你看,没骗你。”
持着一心的玩闹劲,他又追问:“所以,先生觉得,这画像怎样?”
十七垂着眸看莫子占还在那左摇右摆地欣赏着那幅墓主像,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哪怕一句评语。
他还记得莫子占提起星玄仙尊时的那一堆好词,其中就不乏什么丰神俊朗,面如冠玉,非凡人之姿。可是看着这像……怎么说呢,非常得凡人,而且还是凡人里特别普通的那一类。
要是换成别的身份,很难想象莫子占居然能痴心于那样一个人。但这样一位长相普通的尊者,是莫子占的师长。身为师长其实拥有太多便利了,多到几乎可以仗着阅历的不同,肆意地去压迫、豪夺、侵占与哄骗,
在师徒恩情这层膜的滤色下,因敬而乖顺,因幼而易惑,莫子占会在长年累月的养育中,从此对这人唯命是从,在这人的一言一行的引导下,让莫子占产生出一些误会来,还要误以为是自己起了歹念,是自己不敬师长,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十七心偏得没边,原本他对星玄仙尊就不甚喜欢,现在居然平添了几分厌恶。
莫子占显然也想起了这一茬,他现在可不敢在十七面前多提师尊什么的,生怕十七会把三日前那争吵给串到一块找他算账,连忙带着人离开,一步也不愿意多停留。
还没走几步,他又惦念起那件自己要办的事,三两下大步往前迈,一个转身,阻到了十七面前,故意摆弄出一副难受的样子,扶着脑袋,轻声道:“先生,我不太舒服。”
这一声确实把十七的注意给瞬间扯到自己身上了,他当即想要查探莫子占的情况,却被连忙挡了挡。
莫子占一副想要偷鸡耍滑的样:“不过没事,感觉歇歇就好。”
他想买的物件还缺了几样。说完,他就动作一气呵成地列了个单子,画了张小地图交给十七,让先生带着支支吾吾去了买剩下的玩意,自个指了个方向说:“今夜在,那家客栈歇息,先生买好了找我。”
这理由很是蹩脚,一听就让人觉得他根本不是不舒服,而是犯了懒想提前躺着了。
但十七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这个前不久才承诺说自己会乖的家伙,藏了必须避开他才能做的事情。
十七停着步子深深地看莫子占的背影许久,才往另一条道走去。
朏朏对于情绪的感知向来极其敏锐。支支吾吾在旁边看着,总觉得大人心事重重,不太高兴的样子,却又实在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犹豫再三,吾吾上前问了一句:“十七先生又生小仙长的气了吗?”
十七闻言脚步一顿,隔了一小会儿才回了一声:“嗯。”
“为什么生气呀?”支支歪头问。
明明他们刚才还好好的,没有吵架呀,难不成是大人不喜欢被支去跑腿?也不对吧,大人明明平时很惯着小仙长的呀,应该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而置气。
它没思索出个结果,结果十七还回答了它一句让它更想不明白的话:“可能……是因为嫉妒。”
嫉妒?嫉妒什么?嫉妒小仙长能耍性子先到客栈躺着?可是大人要是想躺,明明也可以跟着一块回去躺呀,东西放着明天买也是一样的。
支支的脑瓜子想冒烟了。
事情想不明白,那就睡大觉,这是支支吾吾的为朏之道。
当即放弃了挣扎,一左一右地窝在篮子里。不一会就开始拥抱起来他们最喜欢的梦乡!
自从投靠了能信得过的大妖,这俩梦朏一旦睡着,那就算是电闪雷鸣也不带醒的。
十七一向来安静自然,也没有将他们摇起来的打算。他依照单子买了一路,买到末尾了,行到铺子门口,还未进去,就看见一个剑修在和掌柜的扯掰。
那掌柜语气坚定:“开山牙都是成对出的,自然是要成对卖的,一直都是这样的规矩。”
那人皱起眉,显然对这论调很是不认同:“用开山牙醒剑,向来只能用一个,否则过犹不及。我们剑修对佩剑专一,从无副剑,又不是所有人都用双剑,你这样成对卖,多的一个我用来做什么?”
掌柜的耸了耸肩:“这就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了,你可以留给同门,或者卖出去,反正我这边只成对卖。”
那人脸上显现出明显的为难。
“你要还是不要?”掌柜不耐烦问。
那剑修还是很为难,想咬牙买下,可又实在没有那么多灵石:“我……”
“我和他一起买下吧,各自一个。”十七看了眼莫子占单子上写的“开山牙”三字,走上前去。
“得嘞。”听到这话掌柜当即喜笑颜开,他就喜欢这种不磨叽就能解决事的主,手一挥,就将柜子的开山牙给取了下来。
那剑修立即从怀里掏出灵石,规规矩矩地放到柜上,而后才笑着扭过头:“感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我乃南岭禹乌山跹云派大弟子孟昭,本派以云雾飞花剑立派,今已传三代,是……”
孟昭突然就止住细碎的自我介绍声,猛地瞪大了:“你,你是……”
这反应很难不让人在意,十七回望过去。这剑修长相周正,虽已驻颜,但实际上也只比莫子占年长个两三岁而已。
光是一眼,十七就能确认,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从未和这个年轻人打过哪怕一次照面。
但十七还是极为平静地先客套了一句:“不必言谢,我也只需要一个开山牙,算是刚好。”
而后才轻声问出一句:“这位小友认识我?”
孟昭听到问话,顿时全身一个激灵,愣愣道:“您不就是……星玄仙尊吗?”
整间铺子,包括那掌柜在内,全都一下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
虽仅有一面,但好巧不巧孟昭确确实实是见过星玄仙尊的。
六年前,在十方神宗,师父为他指引,说:“昭儿你看,那正是抢了我人的星玄仙尊,许听澜。”
说实话,六年多的时间对于修士而言并不长,且一旦开通灵窍,他们记事的本事便会有大进益,再加上,正如孟昭曾经跟甘朋义说的那样,星玄仙尊样貌卓然,他没见过比之更周正脱尘的了,故而哪怕仅是见过一面,他还是能一下将人给认出来。
“哎哟,你这是在说什么?星玄仙尊早在仙魔战中,殉身伏魔渊了!”那掌柜反应过来,连忙出声提醒道,“而且这位客官,可是位妖修。”
他们可从来没听说过星玄仙尊是妖类出身这事。
一语惊醒梦中人,经这么一提醒,孟昭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这么一句甚是离谱,连忙鞠躬致歉。
只是起身时还是忍不住打量起十七来,心想,这世上,能有长得这么像的存在吗?就连周身的气质都是那么的相像。
十七并未有太大的反应,稍点了一下头示意,便带着开山牙走出了店门。
然而等孟昭拍着自己的脸,脑袋里还在不断寻思着这事,也跟着走出店门后,却发现十七居然在外头等着他。
“我和你口中那位星玄仙尊很像?”十七轻声问道。
孟昭用力吞咽了一下唾沫,握紧了手里的开山牙,愣愣地点了点头。
十七眉头轻微往上挑:“像到什么程度?”
这问话问得孟昭心里没底,但还是如实回答道:“除了脸上的……疤?至少一眼看上去,完全是一样的。”
甚至连周身的气质都一样,哪怕现在与他说着话,也还是会让他感受到其疏远与冷淡,让人下意识想要敬而远之。
“但我也不太确定!”孟昭连忙补充道,再怎么说他也只见过星玄仙尊一面而已,太过细节的地方他也拿不准,“十方神宗的修士出门在外都会给自己施加忘容咒,星玄仙尊也不例外,我也是非常偶然,才远远地见过一面,也有可能是记错了。”
“那莫子占呢?”十七又问,“你见过吗?”
“也曾说上过话。”孟昭回答道。
虽然是他师父一厢情愿,但好歹是曾经差点成为自己师弟的存在,孟昭对莫子占还是存有特殊好感的。他回忆道,“他天资过人,待人和善,只可惜……”
自招魂仪式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莫子占了,且回到跹云派后没多久,天幕开启,他就听说了莫子占的死讯。说起来也是好笑,从前人好好的时候,其他门派的修士对莫子占就没有几句好话,总是喜欢风传一些恶俗的情色谣言,但现今莫子占归了凡尘,他们倒是称说这是位千年难遇的奇才。
“他已……殉道。”孟昭伤神道。
已经殉道的某个人前不久还在偷吃桂花糕呢,吃得脸颊旁边还留着碎屑,还笑嘻嘻地凑过来,非要十七去替他擦。
想到那个家伙,十七的目光柔和了几分。
这个神情,就更像孟昭当时所见到的星玄仙尊了。
怎么会像到这种程度?
十七点了点头,反应看着并不大,话音却带着郑重与认真地道了声:“多谢。 ”
孟昭下意识礼貌回复:“不用。”
等十七走远,他还愣在原地,久久没能想明白事态。
这是在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