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并问店家借了厨房就煎药去了,莫子占没有跟着,自个回了房。
喝就算了,要没什么事,十七煎药的时候他是不乐意凑上去的。毕竟光是听见药这个词,他的脸就会发皱。
而且在邪门地方待了那么久,对他并非全无影响。
莫子占挨着床,脑袋因为尚未彻底溃散的酒气而晕乎乎的,倦意仿佛闻到肉骨头香的狗,带着些许不怀好意,发了狠地朝他撕咬而来。
明明他前不久才睡了一觉,可这会就连睁眼都成了障碍。
渐渐地,他眼前的一切越发迷糊,整个人脱了力地往下坠去,脑门就这么结结实实地在地上磕了一下,把他给磕醒了。
可是还是没能醒多久,倦意又涌了上来。
不仅是倦,他还觉得很难过、很生气、很烦躁……总之各种负面的情绪都往上涌,堵得他头晕目眩。
莫子占揉着脑门努力保持神志清醒,就在他快要受不住之际,有人在他的房门边上敲了两下,而后推开了他的房门,手里还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
莫子占猛地起身,迫切想要歇息的感觉促使他疾步上前,一下夺过十七手中那碗药,急匆匆地给自己灌了下去。
汤药虽然有被故意放凉了一些,但总体还是烫的,灌下去会让他的喉咙感受到火辣辣的疼。
可这疼并不会让他抗拒,反倒让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好了许多。
十七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么积极地喝药,明明先前都是要先哄上几句的。
可积极明显不算是件好事,莫子占终究还是被汤药给呛着了,连连咳了好几声,被十七拍着背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再抬头时,可以看见他的眼角已经被呛得发红,样子看上去比平时耍赖不喝药时可怜多了。
“怎么了?”十七目光落在他的额头,看见了那一片红,“磕到了?”
说完,又瞧见了他眉心处,掩藏在那片红底下的深色,多少有了点猜测,却没有再问了。
莫子占老实地点了点头。又一次抬起头,在与十七视线交汇的瞬间自己挂上一个大大的笑,好表示自己一点事都没有。
结果笑扯太大了,显得他样有点傻。
十七看着他这明显不大正常的样,沉默了好一阵,稍稍俯下身,与莫子占平视,问道:“苦不苦?”
原本其实也没觉得有多苦。
药方十七早就改良过了,加了点生甘的草药进去,完全没有他头一回喝的那么苦。哪怕有苦味,刚才灌得急,汤药只在他喉咙里停了一会,这点儿时间里其实也散得差不多了。
可被这么一问,莫子占觉得苦味全都回来了,但意外地,也把那些被倦意裹挟而来的各种不好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他点了点头。又把舌头伸了出来,一副被苦味欺负惨了的样。
十七顺着他的话,摸出了两块糖给他。
莫子占只吃了一块。另一块被他攥在手里,迟迟没有拆开纸,说要等一下,等晚些再犯苦了才吃。
这一等,就等了一整夜。
午夜时分,四下静谧。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茶寮的房梁上偷偷潜了进来。
动作极其灵敏也极为熟练。眼见着自己的爪子快要踏入门廊,恐惧感瞬间从脊骨蔓延至全身。
那影子抬头一看,眼前挡着一条化为了人身,却依旧带着半身烧痕的龙。
而那个它极为熟悉的店家,正站在龙身后不停地胡乱比画。好像是在叫他快跑。
这咋跑嘛!撞脸上了都!
“梦朏?”十七垂眸看着这只立起来都爱不着自己膝盖的小精怪,神色平淡,“特地留的缺口就是为了让它进来?”
店家的冷汗都快要把他后背的衣裳给打湿了。
原本他守在门口就是想给这梦朏报信,说有招惹不起的“大佛”在,让这小家伙今夜就别来了。可哪能想到,“大佛”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搁这守株待兔呢。
店家三两步向前,尝试着用自己的身躯将小小的梦朏挡住,结巴着解释道:“它不是什么坏,坏妖精。是,是好的,没伤过人,反倒为了护着咱们,被,被树林那邪门玩意给打伤了!因为……因为受了伤,所以它才饿得紧,想着能,能多吃点梦调养。”
十七颔首:“凡是伤人,身上必有煞,我知道它没有。”
毕竟要真是阴邪,还明显是冲着莫子占去的,那它早在尝试着迈入茶寮的那一刻,就会被十七诛杀,哪能有这好好说话的机会。
梦朏全身打了个颤,十七一句话就把它给镇住了。
对方无意识施加的威压太强,让它完全没办法吭出声来,只能缩在后头,让店家为它辩解。
“你说他饿?”十七问。
“对……它被那邪,邪门东西撕了一个大口子,”店家不安地回答道,同时把梦朏捞到前边去,掀开肚皮让十七去看它的伤口,好印证自己所言非虚。
十七配合地看了眼梦朏身上的伤口。
此地离那片树林并不远,从这伤口看,他说的“邪门东西”很可能是那四只祭灵。
“它说它得多吃点,才能好过来。我自己的不够,加上我们村寨的也不够,我们人太少了,得有更多人。所,所以每次来客人,它都会过来……”
说着说着,店家着急地强调道。“支支已经在,在我们这生活好几百年,我爷爷小的时候它就在。您也说了,它没有那什么煞……煞气,它不坏,吃人梦境也只吃噩梦,或者太好的梦。”
梦朏,朏朏[1]的一种,以食梦为生。
在它们食梦的过程中,也会把人的情绪给一并吞下。有的人活着太苦,却做了一个太好的梦,会接受不了梦境的落差而崩溃,遇到这样的人,支支才会把他的美梦给吞下。
其他时候它都是只吃噩梦的。这样一来,不仅自己可以填饱肚子,还可以平复那些深陷噩梦的人的心绪。
店家说话时太过激动,直接把支支给晃晕了。它连忙挣脱着跳了下来,拍拍脑袋,才把自己的神智拍回来一点。它抬头望向十七,等着接受命运的审判,结果听见这条可怕得要死的龙在温声说:“他心有魔念,你吃了会不好受。”
是关心!支支惊讶,身体又立了起来,惊讶地用爪子捂住嘴,迷茫地看着十七。原本的害怕一扫而空,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两步,想要看清楚这条龙。
彻底看清楚后,它脸上浮现出崇敬来,以及一点因眼熟而起的惊讶。
噩梦承载着人心最深的恐惧,以及数不清的负面思绪。所以哪怕朏朏本身心思纯净,也不能过量食之,否则还是会伤及它们自身;又不能不食,不食梦轻则生长停滞,重则还会饿死。
正因此,食噩梦的梦朏现今已然不多见,就算出现也容易被心术不正的修士捕捉,要不就被当成物件拿去集市拍卖,要不就圈养起来,替自己或者那些走火入魔的同门清理邪障,直到它们自身堕魔而亡。
支支之所以能安生在这定居多年,多亏它足够深居简出,且这村寨足够偏僻,茶寮的店家足够好心,其他住户也足够没见识,不知道这么只小精怪原来是值大价钱的宝贝。
它想了想,带着一点邀功的意味,忽然从口中吐出一团黑雾,然后放在手心里不断揉搓,最后变成了一块紫黑色的晶体,举到十七面前,得意地展示了一下。
这晶体是它从前吃过的某位修士的噩梦,那位修士和莫子占一样,也生有心魔。支支要比普通的梦朏厉害,它天生净琉璃心,消化不了修士的魔念,反倒能在食梦的过程中将其剥出来,再将其化为结晶。
这样的能力大大方方地展现出来是件很危险的事,但它莫名地信任十七。
支支用指爪指向了莫子占的房间。声音很轻很空灵:“他……他被祭坛影响了。”
无论是树林那个,还是地穴里,即便莫子占一直小心着没有踏入阵法核心,可他心神脆弱,识海不宁,又经历一番折腾,终归还是被那些邪气乘虚而入,勾起了满心邪念。
“在做噩梦,非常大的噩梦!很难过,非常难过,很好吃的样子。”
说着支支舌头伸出来舔了舔爪子,一点为难的意思都没有,反倒看起来很馋:“您不想他这么难受对不对?我可以帮忙的……”
它虽然没办法让他完全攻克心魔,但可以帮忙咬一点出来,然后吐出来,让他好受一些。
这段时间里,莫子占的心疾看起来一直在变好,但那仅是看起来,他其实只是在尽力把思绪都往下压,往里藏,十七多少能看得出来,想要替之排解,却不知如何行事才算恰当。
疗伤容易,疗心难,十七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
前两日在马车上闲着,莫子占拉着十七说要教他算卦。他也就任由人闹,真就按着指示学了起来,并且上手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得多,跟从前就会似的。
这可把原本想要卖弄一番的某个小老师气着了,教了一半就撂担子不干了,撇过脸去没多久就睡着了,留十七去听着他轻声吐气的声音,安静地用新学的卦术给小老师算了一卦。
得卦,偶逢阴雷掩天光,骤雨倾盆阻行囊,雨停云开虹霓现,诡林深处隐药乡。
不得不说,这可真让他给算准了。
此卦主先险后安之象,详解为他虽会遭逢一定的厄运,但转眼就能否极泰来,得遇良缘。
“真的可以帮忙的,不要紧的,”说着,支支又指了指站在前面的店家:“作为交换,你不要……为难他。”
“好,”十七轻声道,言语间多了几分让他始料不及温柔。但支支知道,这不是针对它的。而是针对里边那个人,“那拜托你了。”
支支当即开心地跳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问:“我还有个兄弟,可以让它一块来吃吗?”
这话一说出来,店家当即震惊地望向支支,显然对于兄弟这事完全不知情。
难怪这么能吃,原来是有两只!
十七倒是没有太多反应,只道:“注意分寸便好。”
支支用力地点头。
莫子占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都是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
从他在莫府出生,虽然一开始就只有阿娘,没有阿爹,但日子终归是过得有滋有味的;到后来慢慢长大,他遇到了一个看不清样子的大哥哥,他们只相处了不到一日,他就发自真心地喜欢这人,他想成为这个人的弟子……这些美好的片段过得极其快,快得他都来不及反应,眼前就出现了帝鸠,出现了那些他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场景。
恐惧就像蜘蛛网一样,不断缠绕着莫子占。他尝试着去挣脱,却挣脱不开。
只能被迫去看一切在他眼前重演,而与此同时,身旁还有另一个许久不曾出现的他,在不断嘲笑着他,嘲笑着他的无能,同时又低声在他耳边私语,说着他该痛恨许听澜,痛恨许听澜无私无情,痛恨许听澜抛下自己。
他不想听下去,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刀,让他可以做他已然做过许多遍的事,熟练地因为内心的煎熬而伤害自己,而……杀死自己。
只要手一抬一放,他就可以将眼前出现的影子给划裂了。
然而,他的手腕却被温热所包裹。
莫子占动作停了下来,一恍惚,眼前仿佛出现了十七的身影,手里端着那让他苦不堪言的汤药。像是被什么人给闹得很是无可奈何,脸上带有微不可察的笑。
师尊……
许听澜没有抛下他,许听澜已经回来了……是啊,已经回来了。
全身的疯劲都褪去了下去,莫子占愣愣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他眼前再度燃起了那极为灼热的魂火,瞬间就将十七给掩盖了,只留给他一道模糊的黑影。
许听澜会消失。
他什么都做不了。
啊——不要,不要——
心魔至毒,乃是让人在苦痛里品出糖霜,又一瞬将其推入炼狱。
噩梦将莫子占吞噬,他的视线被大火所笼罩,让他完全无法弄清自己的所在,只知道他要上前去,他要把许听澜带出来。
顾不上什么熯天炽地,身上的蛛网被他强行扯了开来,他三两步冲入那炙热的火光中,扑入了那黑影的怀中。
实打实地。莫子占睁不开眼,但他能感受到身边并没有预想中的灼烧感,只有令他流连的温暖。
唯有这温暖,才能稍微让他心安。
梦中的大声呼喊在这瞬间变成了小声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