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十七，莫子占瞬时变了个样，连忙将自己嘴角的血一抹，嗜血嗜杀的野兽，在眨眼间就转了性子，变成了一只样子乖乖的、只会嗷嗷叫的幼崽。一脸怯懦地躲到十七身后，拉起人手就开始胡说八道：「他们欺负我」

麻子脸看不见莫子占写了什么，要是能看见，估计怎么着也得大声为自己辩驳上几句。

莫子占自己倒是很理直气壮。

毕竟口头上的欺负怎么就不算欺负呢，算的呀。

十七快速环视了一圈，看见了两具已然看不出原来样子的尸骨，还有边上这个奄奄一息半身残疾的邪修。然后才将视线落到莫子占身上，虽然衣裳破了几个口子，还脏兮兮的，但可以看出没受什么严重的伤。

他没有开口回应，只是指节屈了屈，将莫子占的食指夹着，定在了原地，神情冷得像是结了一层霜。

莫子占用力地吞咽了一下，上下滚动的喉结彰显出他此刻的不安，一开始孤身面对三个邪修都没能让他感到害怕，被十七的眼神光是这么刺了一下，他就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同时也没闹明白十七为何要这么看他，眼珠子往旁边瞄了一眼，看见那三个邪修乱七八糟的样子，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做得太狠、太不正派了？

莫子占心里直犯嘀咕，正琢磨着该怎么认错才好，十七松开他的手指，开口道：“对不起。”

这一声砸下来，把莫子占给砸得更懵了。

他想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十七是在为什么而道歉，心口忽然间有些发涨，还有点疼，那种让人寻不着出处，但又切实存在的疼。

明明是他拖后腿了，怎么就成了十七向他道歉了呢。他摇了摇头，就着动作，反握住十七的三根手指，晃了晃，但到最后还是没能写说点什么。

莫子占出现在许听澜面前时，总是破破烂烂的，所以总是被许听澜下意识置于羽翼之下。

只是……他虽然喜欢撒娇，喜欢和许听澜哼哼有的没的，但他其实并不想一直处在被师尊保护的位置上，哪怕这个位置会让他感到自己被重视、被偏爱，他也不那么想要。

被保护的代价太重了，他背不起。

或许是因为心里头压着事，又或许是因为被这地穴里的祭坛影响，总之心安定下来后，莫子占居然就这么挨着十七就这么睡了过去。

不清楚十七怎么处置那个麻子脸，也不清楚有没有从麻子脸口中问出点有用的东西。他只知道，只要师尊在，这些东西向来都不需要他去考虑。

莫子占在梦里并不安定，呼吸很急，闷了一身的汗，好不容易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他人已经趴在了十七的背上，周遭的景致也变了许多。

胸膛贴着背的感觉让莫子占一下就清醒了，呼吸卡在半路，没办法往里吞，也没办法吐出来，呆呆地直到听见背着他那人的声音：“醒了？”

莫子占的下巴在十七的后脖点了点，算是应了话。

许听澜上一次背他，是十一年前了吧。

在牙山城，那时候他因为魔气发作晕了过去，所以他对于师尊背他这件事并没有具体的印象，只是听林芳落提过一嘴。

这次难得他在被放下之前醒过来……莫子占手还虚虚握着十七肩膀，虽然知道既然醒了，现在就应该下来自己走，可又有点舍不得。

来回纠结间，人就这么赖着了。十七也没催他。

莫子占的身形总体来说是清瘦的，但终归是个成年男性，并没有轻到哪里去。但这点重量，对于十七来说并不算什么事，他反而觉得他有点太瘦了，虽然这段时间给养回来了一点，但先前躺了一年，终究还是让他落了相。

大部分修士不喜进五谷荤腥，平常哪怕吃也只吃一两口，权当尝鲜，长不了肉，所以要想把人养胖些，得赶在彻底恢复前。

这么想着，十七问：“这里往前有个村寨，我们今夜在那歇脚。你饿了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没想到会被问这个，莫子占实际上没有太多在凡间游走的经验，不知道寻常村寨里能有什么吃的，于是试探着在十七的背上写：「摘点果子填填肚就行啦」

十七没说话。

好吧，答错了。

莫子占又写：「不过今天太累了，我其实想吃点肉，什么肉都行，烤得香香的」

十七应声：“嗯。”

这次答对了。莫子占偷偷地笑了一下。

结果一路走进了十七提到的那村寨，莫子占才蹑手蹑脚地从他背上下来。

这地方荒凉，百里内仅有一个茶寮能供外客歇息，他们自然也只能在此投宿了。

茶寮外头的柏木檐角挂了一组绘着二十八宿图样的铜铃，店家是个不惑之年的男人，鬓角却有一缕白，样子看着有些憔悴，但人却很热心。

他见莫子占自进门起瞧了那铜铃好一会儿，许是曾经被误会过，便自顾自地上前解释道：“这不是什么阴邪玩意，我们这地方人气不足，难免会有奇怪的东西徘徊进犯，所以我就摆这玩意来镇一镇，好图个安生。”

莫子占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店家并没有说谎，这确实是弄来镇宅的。

莫子占之所以会多瞧上几眼，是因为这铜铃的样式与十方神宗里的很像，但做工相对粗糙很多，与他记忆里宗门里正式存有的款式略有不同。

这倒也不奇怪，天幕闭锁后，十方神宗就成了一等一的玄门，其星术也成了许多玄修想要学习抑或模仿的存在。而且宗内弟子众多，少不了喜欢四处云游的，看铜铃的颜色年头不小，也有可能是数百年前有别的十方神宗弟子在此留宿过，给店家设下的。

莫子占又盯着看了一转，手往下探，摸到身上背着的小包。这小包是他从十七屋里翻出来的旧物，样式挺好看的，针脚也算不得差，就是比不得外边卖的。十七没承认，但他知道这就是十七自个做的。

为此，即使在地穴滚了一轮，身上落了不少泥，他也还是将这小包保护得干干净净的。

他从中摸出了纸笔，写道：「铜铃阵有缺口，怪危险的」

设置阵法虽然可以抵御妖魔，但有时候也会反过来吸引妖魔。

正常来说，如果是十方神宗正式的铜铃阵，是可以用来阻挡大部分非人存在的，就算要是运气不好遇到足够强大的，对方直接破入，那铜铃也会叮铃作响，起到一个警示的作用。

但茶寮的这个……又简陋又有缺口，很难说会不会有聪明的妖魔趁机偷偷潜进来。

虽然妖魔一般都不大聪明就是了。

店家见此，登时脸色一白，说话时带上了几声颤：“这，这，这一直都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有缺口了？”

莫子占又写：「没事，我给你补上」

被十七背了一路，他这会心情正好着呢，再加上一直以来，尤其在师尊面前，莫小道长都是个乖徒弟，把足了作为正修的素养，遇到这些事的第一反应是想着先帮人给解决了。

然而他难得大发慈悲，主动去帮点忙，可那店家却不怎么领情，迟疑道：“这太，太麻烦了吧……”

莫子占皱眉，还想写点什么，边上的十七却开了口：“你不可以。”

唔……被管了一下，莫子占却完全不觉得反感，反而有种因熟悉感而起的欢愉。

他接受管教接受得很快，果断放弃手中的纸笔，拉起十七的手，写：「那刂……」

“师”字没写完全，他反应了过来，连忙握着十七的手按了一下，把自己的错别字给盖掉，重新写道：「那先生你来补」

十七眸色微沉，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他为妖龙，所行之法与十方神宗的星术并不相通，他没办法去修补，只能将这阵法全数推翻了重设，这就不是个简单的活了：“先疗伤歇息，等明日再说。”

边说边反过来在莫子占手心写道：「我也是妖」

莫子占眨了眨眼，人难得冒出了一点傻气。

十七进来得太过自然，以至于让他把这茬给忽视了。现在让十七把护阵补全了，岂不自己把自己给困里头了。

“放心，有我在。”十七轻声补道。

他说这话的语气与情态像足了当年在古渊，莫子占顿时脸上一热。

又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曾经暗下决心也要这样卖弄一波的，结果一直没成，反倒给同一个人在面前又卖弄了好几次。

想到这，他忍不住笑了一声，并非常讨打地鼓了一下掌。

“是是……”店家连连应声，笑得有些僵，连忙绕开这话题，引着他们往内间去。

村寨人烟稀少，附近只零碎地住着十几家猎户，别的可能没有，却正好能让莫子占如愿吃上热腾腾的烤肉了。

店家难得能见村寨来生人，压不住那一身的热情劲，思前想后，带着点讨好的意味，送了二两陈酿来。

刚放下就看见这俩吃相一个赛一个斯文，非得用筷子夹肉串吃，这随便架个火口烤出来的野猪肉，愣是被他们吃出了一口十两的珍馐感。且但作为局外人，店家看得清楚，他俩吃东西的动作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也就一个用左手，一个用右手的差别。

想到他俩刚进寨子时那你背着我我靠着你的亲密样，店家一愣，而后恍然大悟，很上道地顶着莫子占疑惑的视线，把才拎过来的陈酿捞走，换了一壶贴着“桑落”二字的新酒来。

桑落气熏珠翠暖[1]，能烘得一派缠绵交织意。桑落酒清香甘洌，入口绵甜，能把人喝得微醺又不见醉，最适合风花雪月时。店家抬着眼偷瞧着他们，揶揄道：“二位道长慢用。”

说是二位慢用，但十七对酒并无太多感觉，只斟了一杯。反倒是他对面那位，喜欢这玩意喜欢得紧。

所以实际上，这酒其实大部分都落了莫子占的肚子里，于是这么一壶本该不醉人的桑落酒，还是把莫小道长给喝晕乎了。

起初还看不大出来，只是渐渐地，莫子占原本那点斯文仪态全没了影，像猫儿喝水一样，舌头在杯口一点一点，先前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十七看。

看久了，又开始觉得隔着桌子离得太远了。“啪”的一声，他手拍在桌子上，起身脚尖点着脚跟，尽力踩着直线绕了个弯，上演一出醉猫乱晃，走到十七跟前，而后蹲下身，脑袋往上仰，继续这么盯着人看。

这距离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其实还算得上正常，十七看向他，以为是莫子占有什么向写，问：“怎么了？”

这一声像是启动阵法的那缕灵力，沉默了好一阵的莫子占倏忽挺身，用双手去捧着十七的脸，脑袋往前凑去，一下子把两人距离拉得只剩下了三寸。

十七的眼睫因他的举动而颤了两下，道：“你醉了。”

是呀，我醉了。

莫子占痴痴地笑了起来，酒气轻呼到对方脸上，氤氲了此间一切。

他一点退开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得寸进尺地又凑近了几分。

因为烧痕的存在，十七两边脸摸着是完全不一样的触感，奇妙得很，以至于他没能忍住，开始不安分地用指腹去摩挲，招惹出一阵阵痒意，逼得十七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但也仅仅如此，并没有将他给拉开。

实在过于近了。

莫子占垂眸，视线落在十七的唇上。

他曾经尝到过这个地方的味道，但与之相关的记忆太模糊了，他想不大起来。所以他想再去尝尝，尤其现在他只要再近一寸就可以尝到了。

可他却迟迟不敢有所动作。他在害怕，他总觉得要是真碰上了，就会像从前那样发生不好的事情。

是啊……这是不应该做的事，他们还没有到这个地步。莫子占像是忽然间清醒过来一般，双眸大睁，立即退了开来，难受得用腕骨敲了好几下额头，又晃着脑袋，把醉意都给甩出去。

凡间的桑落酒，终究还是不敌修界的笑仙翁，没能让莫子占再次迷迷糊糊地做错事。

他心下直呼，酒果然是害人的玩意。

等感觉好一点了，莫子占才抬头去看十七，正好撞上十七也在看他，没多少表情，只是又一次强调了一句：“你醉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莫子占总觉得十七这次说的，语气要更冷一些。

“但还先不能歇息，你今日还未喝药。”十七缓缓补充道。

莫子占：……这是人该讲的话吗！

莫子占这下酒是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