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还在悠悠荡荡，裹挟着食物的香气沉沉浮浮。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只看得到窗外脚底下雪白的江水奔腾不息，却听不到一点动静。

玉明竹沉默了。

说句老实话，她把这事给忘了。而且在很早之前，就忘得干干净净。

鬼王陛下现在有种诡异的心虚感，但好像又挺理直气壮的。她是幽冥鬼王，是地狱归来的怨魂厉鬼。她从前的经历是这群人永远也触及不到的黑暗，他们永远不可能被纳入她的领地。玉明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真正成为颜家的一员，对于将这份血缘关系告知人前她更是有些厌烦。对玉明竹来说，这除了意味着更多的麻烦，什么都不是。从踏入颜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就随时准备抽身离去，她就如同这世间的一缕清风，会吹拂过这世上万物，也会垂眸怜惜一枚落叶，但谁也无法让她停下脚步。从被抱错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与颜家有缘无分。这么久以来，不光是颜家人警惕着她，她也从未真正将目光放在这一小方天地上。除了颜母和颜明秀，鬼王大人平等地视每一个人为无物。

颜明德很不爽。他不喜欢玉明竹现在的眼神。他们所有人的身影都倒映在那双黑色的眼眸中，那双眼睛就像是无机质的玻璃，清晰地映出一切，但什么痕迹都留不下。好像如果他们离开，那这个人就完完全全可以当做他们从未出现过一样，留不下一点痕迹。

我果然还是很讨厌这个姐姐，他想。小少爷自幼锦衣玉食，家庭幸福，受了委屈他就要嚷嚷。他刚想拍桌子起身，就被身边的二哥一把按住了。颜明安性子更圆滑敏锐些，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小妹绝不是真假千金小说里写的那种，会对血亲极为在意的真千金。对于这么个几乎难以言表，就像传说中的伪人一样让人恐惧的诡异存在，既然在她心里没什么地位，就还是收敛起自己的脾气，委婉柔顺点好。

所以，颜明安死死按住要掀桌子的弟弟，一双眼紧紧盯着颜明秀。他看得出来，这场剧要是想收场，还得看这个妹妹的。但同时，他也确实不放心颜明秀的安全，一时间心思百转，冷汗都冒了出来。

气氛落针可闻。玉明竹慢条斯理地喝着黄唇鱼、蓝龙虾小火慢烹精心熬成的海鲜粥，一口一口往嘴里送，慢慢地抿着。

莫名的僵硬感弥漫在除她之外的所有人之间。

蓦地，一只修长的手搭在了玉明竹的腕间：“明竹，你不想和我做一对真正的姐妹吗？”

颜明安心中一紧，尽管还按着颜明德，自己却差点要跳了起来。

玉明竹却出乎意料地收敛起了一身威压，疑惑不解地问：“你我如今，难道不算是真正的姐妹吗？”

颜明秀干脆直接抱着玉明竹撒娇：“哎呀，不一样嘛，别人都不知道！我说你是我的妹妹都得解释半天，而且你不同意公开的话，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明竹，你就答应嘛，我超级想和你一起出席宴会的。我觉得你穿上礼服一定超级漂亮！”

漂亮吗？玉明竹不觉得，她向来觉得自己怨煞冲天，面目可憎，但看着颜明秀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突然就好像无话可说了。

“……”玉明竹静静地看着这个女孩，自己对她的关注不正常，但是，“好，如你所愿。”

幽冥界里永远只有万古长夜，死亡与灰暗充斥着每个幽冥生物的生命。这样热烈、诚挚的情感，这样矛盾、灰白的灵魂，是任何幽冥生物都抵挡不住的。非原则性的事情，玉明竹不介意为这个小人类让步。

颜明秀毫不意外。在她看来，这个妹妹本来就超好说话的，只是小时候受了苦，才竖起满身的尖刺，给人一种很不好惹的错觉。她温柔又开心地笑着，向父亲邀功：“宴会要非常、非常、非常盛大才行！”

颜父按下激动，矜持地点了点头。颜明安目瞪口呆地望着玉明竹，不敢相信那样柔和的气息是她释放出来的。突然，他的担心掉了个个儿：明秀本来就不太聪明，看明竹这样子，好像明秀说什么都信，更不聪明了啊！不会有一天这俩孩子和明德这傻小子一起被骗得裤衩都不剩吧？！

他这边忧心忡忡地想着要给明竹下个反诈APP，颜父还在盘算着要怎样的宴会才叫“非常、非常、非常盛大”。颜母一时激动，又给玉明竹夹了好几大筷子蟹肉。本来这种餐厅，菜量就少，富贵人家吃饭呢，也讲究一个菜量少、菜品多，精细和花样是第一位的。颜母这么一夹，基本上就没有蟹肉了，颜明德还被哥哥按着，干瞪着眼快被气死了。不过他除了呼哧呼哧喘气，倒是十分安静，没有发表任何不满。

玉明竹轻飘飘地瞟他一眼，思考了下，觉得既然都决定办宴会了，那总不好界限再划得这么明。于是倾身，用公筷给他拨了两筷子蟹肉。

“……”颜明德呆住了，颜明德不喘气了，颜明德耳朵慢慢地红了。

颜明德小声逼逼：“谁要吃你碗里的东西，我还没说要认你这个怪姐姐呢。”

玉明竹平日里只是懒得动脑子。幽冥炼狱里，拳头才是王道。何况她过往的经历使她脑回路属实不太正常。但这并不代表她完全不谙世事，相反，她聪慧至极，否则早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这点小朋友的傲娇，她自然是轻易就看得明明白白。听见他这番嘀咕，不等其他人训斥，她难得起了点坏心思，伸手作势又要把蟹肉夹回来。

“哎哎哎，你干嘛呢？！”颜明德傻眼了，慌忙护住碗，“给都给了还想要回去，哪有这样的？！这食物拨来拨去的还能吃？！”

怎么就不能吃了？她以前还跟狗抢过骨头啃呢。玉明竹懒洋洋地想，规矩真多。颜明安怕颜明德再啰嗦，赶紧往他脑袋上一拍：“就你话多！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颜明德欲言又止，万分委屈地抱起碗，扒拉蟹肉，吃得默不作声。

凝滞的空气又流动起来，餐桌上重新变得其乐融融。

端起碗，继续细嚼慢咽地喝着粥，玉明竹心里升起了一点疑窦。

凭颜家人对她的忌惮，玉明竹认为，就算是真心认下她这个女儿，也不太可能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开玩笑，之前自己拒绝的时候是由颜明秀去说的，可没一个人来找她，想来当时就颇有犹豫，现在来旧事重提了？红色光芒在眼底潋滟，玉明竹视线轻扫过每个人。心声和记忆像书页一样快速翻动，重重往事昙花一现，又被她毫不在意地随手一扔。

突地，她停住了。